想一碗海南粉汤

人一饿起来就会胡言乱语。

离家的人儿和故乡与那个家的联系只剩下微信里的照片来维系,例如母亲的自拍,到了11月还能坦胸露背坐在客厅里的父亲,还有时机正好时会发来的摆在两张报纸上的碟碗锅盘。

母亲总说我去上学后家里只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做饭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照片里出现的饭菜颜色和菜式的多样性似乎也见减,汤汤水水少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炒得干一些好从中午吃到晚上的干菜。

发完照片后母亲说那碟酸菜是早餐煮剩的,早餐吃的海南粉汤。我心里想着“好啊”,手指一滑这一声感叹就发了出去。接着记忆跌落进家里那口炒菜锅里,海南粉汤,放酸菜,“加点螺搅着点灯笼椒酱”,但不加酱油。

粉汤和海南粉汤是两种东西。粉汤的粉要扁要宽些,海南粉要圆要细。也有的地方习惯使用粗粉,但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总要用“粗粉”来强调。细细圆圆的就滑,忍不住想吸。腌海南粉的卤子黏,会让粉都黏在一起,海南粉汤就全靠汤拌,一根根粉都夹得出来。要是像我这样从小被母亲嘲笑不会使筷子到大的夹,可能刚挑起几根粉它们马上就灵巧地滑落回那温暖的地方。

家里做粉汤,放一把叶子菜,配着扁平的粉可以混杂地被夹起一起吃下,但到海南粉汤时就不大乐意放青菜,要放酸菜。海南的酸菜腌到黑黄,要吃的脆,酸里还能带点甜味。到了北京再次看到这样的小菜时,档口的阿姨已经管它叫咸菜了,味道里也只有咸,尝不尝得到酸味还得看运气。

父亲母亲都中意乡下人自己家里做的酸菜,要比菜市场买到的酸菜要可口。或许因为都是以做给自己或亲戚吃为出发点,做得就更上心。每次如果要回老家或外家,总要提前几天打个电话,请人装个一两瓶。瓶装,大瓶就用雪碧七喜,小瓶的话就用金盘矿泉,拿根红色塑料绳在瓶颈处帮一下,好拎。

要做海南粉汤,总要有螺。如果有心,就买小小的已经脱壳的,直接洒进锅里,吃的时候螺就藏在粉里面。不然,也可以买稍微大一些的螺,不用脱壳直接倒进汤中,吃的时候再自己吮。海螺总带着海的咸味,刺激着食欲,也能调味,咸里带着鲜,和外面的小店里以半包为单位加味精的汤不同。初中时才食堂看见师傅正准备调汤,先是放几根大棒骨,然后抄起一包盐还是味精就直接往锅里倒。

有时候买螺回来没来得及淘净沙子,吃到最后能看见碗底的那一小撮沙。要能看见碗底了,那就是吃得干净,说海南粉细而滑,吃到最后那些短短小小的和清汤一同呆在碗底,就是要等你端起碗随着汤带着面一饮而尽。我在家里的碗厚,保暖,也就意味着热量散不掉,每每等到吃完粉时碗还烫得拿不住,就伸出拇指和食指,伸直再弯成一个C形,夹住碗,吸一口汤吐一口气,用大力气把粉也喝进嘴里。然后大大出一口气,就是叫饱了。

还要有肉。瘦肉多,五花肉也有。大都切成小块小块,瘦肉煮出来硬,耐嚼,要是带点肥肉成了五花,那口感就好了很多。肉的存在多是为了给汤带点油腥味,解冻完切好也就该准备下锅,所以它们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味道,就是最简单的肉味,嚼久了带点淡淡的香。

在记忆里单看这碗海南粉汤,是绝对比不上外面的摊上的粉汤了。粉是白的,铺满碗面,汤如清水;没有青菜,酸菜又小小一块,大都被粉夹在其中,浮在表面的一两块又显得甚是寒酸;肉也是白,和粉在一起没什么特点;要是有螺,就露半个螺壳出来,你也不知道下面是有肉还是只有壳。估计母亲听到就要说在家吃的就是一个简单,没多久也该吃午饭了,是这个理。

可我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想吃啊。那日子慵懒没有尽头,伴随着父亲或母亲的呼喊声睁开眼睛,听着他们把碗端到房间外的阳台,瓷碗在水泥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起来收蚊帐,透过后门往阳台一看,一碗粉汤、饺子、海南粉汤冒着热气就在那,等着你开始新的一天。刷完牙洗完脸,从碗柜里拿出筷子,冲干净水,再把它插进面汤里前想起冰箱里的灯笼椒酱,干净的筷子才有资格挑起它。春光牌的小小一罐,打开能闻到不甚刺激的香辣气味,带着凉气扰弄着鼻腔。不要逞强,用筷子轻轻挑一点就好,放进面汤里搅一下,然后吸一下筷子,把辣椒酱放回冰箱,就可以开吃了。

想念只有在远方的时候才最是深切,等到回到家里时一切怀恋失去了必要,就没了选择的冲动的动力。所以每次要回家时,母亲都会问我有什么想吃的,好让她提前去买。而我每次都要想上半天,不知该吃什么好吃的。

酸菜炖猪头肉,里面全都是关于祖母的记忆;炒鸡爪,要说想吃母亲就会说吃的没营养。从家后面的阳台看去的那条小巷里摆的烤鸭摊,屠刀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油点溅到用来遮挡的玻璃上,划出的抛物线指向对面的牛腩摊,牛腩和牛杂热腾腾地在装满胡椒味浓厚的汤汁的锅里冒着烟;什锦酱究竟是怎么调出来的要成为童年里永远的谜团。红鲳鱼煎到外皮金黄,里面却还带着湿润润的气息,摆一小碟酱油,放一点点黄灯笼辣椒酱,把筷子吮得出声。海甘昌的味道就在那脆皮里。螃蟹每年都要吃到拉肚子,虾趁热全部剥完才能安心吃饭。冬天的边炉把切好的西红柿带着福寿鱼一起下锅,红里泛着油光的汤是酸是甜,吃完饭来一碗汤是习惯。不知道吃什么时就从茶几下抽出一张盐焗鸡票,打个电话让外送直通家门口。过去祖母带我长大时曾不止一次地慢慢地用海南话问我能不能向爸妈要点钱给她,因为已经没钱买菜了。她把锅把断掉的锅用铁丝缠出两只耳朵,就成了自己专用的锅,她买来米酒糟煮成粥样,酸甜的味道可以穿越时光,泛起苦涩的咸味。

到最后我只能傻兮兮地笑着把难题留给母亲,说着“家里做的菜什么都好”这种暧昧的话,然后想着回到家拿电视节目做背景音,三个人坐在桌旁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的日子。

最后的结论要说肉麻,却也真切。还是得要看是谁做的菜,和谁吃的饭。就像九点半起床迎接的早餐,海南粉汤寡淡的颜色里充满了家里才有的咸与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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