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为学校杂志写的专栏稿。这次的文章难得地有些偏激和显得恐吓一般的说法。当然,这种观点于今日而言也是饱受争议的。虽不能让人信服,但至少也得要能让人感到警觉。
改了几次,还是觉得逃不开有些空泛的毛病。书读完了什么都不记得只消化了别人的思想也不见得是好事。
曾经,乔治·奥威尔所著的《1984》成为我们对未来的担忧的最好的想象原本。
《1984》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监狱世界的可怕图景。我们将失去一切自由,无时无刻都在受着老大哥的监视。我们生活艰难,却每天都能听到我们在大步向前的礼赞。我们难以忍受,却仍要在电幕面前摆出安详满足的微笑。书籍成了一言堂,成了每一天都在变化的谎言。一切都不可知道,一切都不能得知。我们的而思想被牢牢控制,我们只能相信我们被告知的,我们只能坚信我们被要求的。我们被仇恨包围,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消解我们的一切情感。我们被绝望笼罩,又被美好包围。在这样一个无限压制又在一切字面上无比美好的世界里带着安详的微笑在老大哥目光下苟活。
这种可怕是如此刻骨与明晰,以至于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并反对。这种恶放之四海而皆遭唾弃,并且曾经也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这个星球之上。不管是从我们国家所知的过去走过的路,还是从外来的西方价值观来看,都极其容易辨别并且去憎恶。也正因如此,这样的未来一旦有了一点点诞生与发展苗头,就会招致民众与世界的猛烈反对与批判。人们有信心,大洋国的世界必将被人们拒绝,然后把它们丢弃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而在人们警惕着《1984》的世界的今日,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却逐渐成为了另一个让我们对未来担忧的想象原本。
《美丽新世界》展现了一个我们曾经、以及现在都在梦寐以求的极乐天堂,但又带着奇怪与恐怖的图景。我们将毁于享乐,毁于娱乐,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我们不受监视,因为我们甘心被监视,我们相互关注,相互关怀,一旦产生半点不对自将被周围人立马纠正。我们生活完满,被无限的精神愉悦包围,只消一点就能带你上天堂的精神麻药,无限制的性爱——毫无怀孕的可能,不带有责任的意义,简单易懂的游戏,永不收场的剧院与感官戏剧随时陪伴着你。书籍再也不重要,因为一切知识都已在被培养成人的睡眠中得到全面灌输,娱乐也不再需要书籍的存在。我们的思想无人控制,因为我们已了无思想。我们相信我们在儿时睡眠中聆听已久的,我们坚信一切有益于我们娱乐享受的。我们美好而满足,因为我们没有敌人,只有友爱的同胞。在这样一个极乐净土纵情狂欢,尽情尖笑。声色犬马成了理所当然,成了一切人的一切生活。
毫不夸张地说,《美丽新世界》对未来的设想对于很多读者而言是反直觉的,也是难以理解的。简单易懂的游戏、引人沉醉的香薰、无所限制的性爱、永不止息的娱乐,这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的,能够满足一切欲望的生活。我们怎会笑着灭亡?
但我们或许真将笑着灭亡。
我们担忧、唾弃《1984》里大洋国的世界。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不能按我们所想去生活,我们痛苦却不能痛苦,必须强颜欢笑,强装满足。我们厌恶恶劣的生活下却要歌颂美好的假象——那只存在于新闻、报纸以及目不可及的远方的假象。
我们要自由,要稳定,要人各得其所。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满足,我们要快乐,我们要享乐,我们要我们的一切欲望都能得到迸发与满足。
这些都在《美丽新世界》里福帝保佑下的世界给予我们了。让我们不厌其烦地再回顾一次:充足、除可能上瘾外无任何副作用的唆麻,无处不在的香薰,高级的皮革与奢侈品,全方位的感官刺激的喜剧,不加限制、任何对象都能满足的性爱。
人们将满足于此,一切唾手可得——多么美好的世界。但是,为此,人们将丧失自由、思考与人性——这是什么无理取闹的担忧。
《美丽新世界》就表达了这种担忧,而这种担忧却愈发成为现实。正如赫胥黎在《回顾<美丽新世界>》提到的,那些随时警惕暴政抬头的公民和自由主义者恰恰“没有计算到人类近乎无限的消遣取乐的欲望”。这样的担忧在日后尼尔·波兹曼撰写了《娱乐至死》后终于开始得到一小部分人们的重视,其背后的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
一切都能娱乐化,一切都可以付诸一笑。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我们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关注。在各种各样的娱乐形式产生与人们投身于各种各样的娱乐的大潮之下,曾经书籍作为改变人们、唤醒思想与精神的强大武器,在今天陷入了日渐式微的境地。赫胥黎担心的事情愈发接近——书籍不用被禁止,也无需被审查、被删改,因为人们将自发地不再阅读书籍,转而投身于可视可听甚至与可感的娱乐。曾经人们担心真相被掩埋,重要的消息被阻截。而今天的问题却在于真相根本没有被掩埋,消息也不会被阻截,但是与其共同出现的海量信息让我们迷失了方向,把真相和真正重要的事情埋没其中。我们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被动接受,无法自拔。我们知道很多事情,但是除了用在开心问答和纵横字谜之外又毫无用处。知识成了娱乐的元素,知识成了娱乐的手段。人们开始运用一切元素、一切知识去构建娱乐,一切创造,最终也用于娱乐。
一切娱乐都让我们快乐,无比快乐。我们成为了快乐的上瘾者。为了博得快乐与愉悦,乃至心灵上的一切快感,我们丢弃了思考,将一切判断与选择交给大脑里控制快乐多巴胺系统。哪个选项能给我们带来满足我们就选择哪个,正确与否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所以我们在尽情站队,互相唾骂,我们不是在为真实和真理而争论,我们在为保护能给我们带来正确与神圣的快感的选项而争论。
危险还不止于此。更可怕的事情在于我们在日益发达的娱乐中逐渐沉沦,进而丧失了思考与辨别的能力。我们不再对政治、社会报以关注与关心,不再学习、不再阅读、不再思索、不再探寻,对一切了无看法,只等他人灌输。我们不再思考自己的结论,而是选择自己觉得正确的结论。最终,我们交出自己的权利,我们交出自己的灵魂,留下副皮囊尽情享受作为回报的欢愉。
这样的结果便是我们将娱乐至死,笑着灭亡。这已经不再是一句空泛的恐吓,它已经愈演愈烈。但意识到它、并明白它的人却仍在少数,并且总需要大声呼喊才能引起身处嘈杂的娱乐欢愉人们投以注意,甚至还要达到嘶声力竭的程度——但往往只能收到一地鸡毛、一通嘲笑。因为这可能存在危险的东西看上去是毫无危害的——无论是电视、还是网络。一个满面笑容的美丽面孔正欢迎着全世界的所有人投身于电源插头与光纤带来的娱乐消遣之中。一切创造最终为娱乐服务,曾经至关重要的公共话语的讨论变成了电视杂耍,变成了娱乐的周而复始。
但人们无法担忧,因为变化的太过突然。当学者们还没有对电视的认识论和它在人的精神上的影响乃至其哲学意义做出判断,好让大众调整自己的认知的时候,互联网就已经粉墨登场了,并且给世界带来的是比电报和电视相加在一起还要大的颠覆与影响。倘若书籍和电视在曾经还是两个独立甚至对立的媒介,那么在互联网时代这些媒介的区别与鸿沟就不复存在。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1和0共存于这个世界上某个不可捉摸的地方。从此,纯文字也变成了娱乐材料。曾经代表着最严肃话语的严谨的纯文字表述在互联网上失去了它原有的地位,而它在人们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力量却被人们用来造谣与蛊惑。面对如此容易上当与受蛊惑的网民,还有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高的平均文化水平,免不得让人感叹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时代的民众比此时的民众好欺骗和好唬弄了。
在这样的变迁中,人们丧失了苦难的怜悯,连苦难也变成了娱乐。不仅仅是塞满了选秀节目的悲惨过去成了装点人的方式,人们开始以聆听别人的悲剧为乐。人们就这么笑着看着,将在他人身上发生的悲剧当做闹剧,在一个平坦又闪烁着荧光的舞台上上演。别人的哭闹越是凄惨,他们越是满足。他们就如曾经的人在桥下听人说书一样地享受着故事。而这个故事,却是上演于我们身边、这个社会的。
当这个社会上发生的不公之事被人当做笑谈尽情享受的时候,还有什么不能当做娱乐的素材博公众一笑呢?
当公众将不公之事、政治话题当做笑谈的时候,还有什么是他们关心的呢?
当让公众们尽情欢笑、尽情满足之后,还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吗?
这就是赫胥黎和波兹曼的担忧。当我们纵情狂欢、娱乐至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操控着我们欢笑的方式,操纵我们的焦点,然后再给予我们欢乐的同时开始索取与改变。在我们笑着的时候,他们问我们要一项小小的权利,好让我们更开心地笑。我们笑得开开心心,忘乎所以,一点一点地交出曾经誓死珍惜的东西。最后我们还在笑着,但只剩一副皮囊,皮囊之下一无所有。
我们就这么笑着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