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百千万次死亡——华法琳口述实录

本文系游戏《明日方舟》同人创作


上周我们为预备干员们组织了急救知识培训,医疗部派出华法琳小姐主讲。虽然华法琳小姐刚到场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气氛。一进入到专业领域,华法琳小姐的技术水平与讲授能力仍令人拜服。

培训顺利结束后,有预备干员问起了华法琳小姐的过去以及她成为医生的契机。尽管言辞委婉,但疑惑尖锐:一个需要靠夺人性命来维持生命的种族,是如何成为救人性命的医生的?

令我们意外的是,华法琳小姐没有回避这些问题,反倒是和我们说起了她过去的经历。在言辞间我感受到淡然与热情相互交织在这个真正的长生者身上,数百上千年的人生就这样被她用不到一小时的讲述浅浅带过,听罢令人有些恍惚的感觉。

作为深居简出的血魔,也作为自由奔放的研究者,我曾听过关于华法琳小姐的许多传闻,也曾听她热情地讲解关于她正研究的理论,但从未听她谈论自身,这可能是华法琳小姐加入罗德岛以来第一次向他人讲述她自己。在她的讲述中,我既看到了一位热忱治病救人的医者,也看到了一位在诸多观念上与我们有着本质性不同的真正的长生者。她自由不羁,但随性背后是彻骨难掩的冷漠;她救死扶伤,但却难言对生命抱有敬畏。我很难说清听完她这一席话,究竟是更加畏惧她,还是对她有了些许理解,只感觉到在那漫不经心的话语和时常轻佻的行动下,仍有一些我们无法踏足、甚至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领域,让我们无法真正认识到这位血魔医生。

经过华法琳小姐同意,我将她这次自述整理成文字,并擅自加上这么一个标题分享给大家。

——Mo

妾身名唤华法琳,是萨卡兹的血魔,已看春来秋往八百多载了。

……什么?不要再用这种古旧的腔调?真是刻薄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展现我悠悠时光的机会,却连说话的方式都被限制了。

那我们就“好好说话”,这样就可以了?

让我们重新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叫华法琳,是罗德岛制药公司——即将长伴你们的新家——的医疗部干员,同时也是罗德岛血库的建造者与管理者。在罗德岛刚建立的时候,我和凯尔希医生一起建立了医疗体系的基盘。现在,凯尔希医生作为罗德岛医疗部门的总负责人,我则是急诊急救业务的负责人,同时是罗德岛血库的管理人。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们想听的不是这些众人皆知的事。你们今天想听的是“你所不知道的血魔一百个秘密”对吧?

那该从哪说起呢?我的代号?

你可以把“华法琳”看作是我的本名——它确实是我的一个名字,就像“血先生”的那些笔名一样,我用过很多名字。因为如果一个名字在一个时代里出现的太久,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长生种族数量本来就很少,发现是萨卡兹后就更容易定位,要是还发现是血魔的话,当地人很快就会抄起柴刀,开始搜寻这可憎怪物的踪迹。不老不死可没有你们想象的这么美好,当所有人都在被时间裹挟而去的时候,你却还停留在原地,除了给周遭的人带来害怕,什么也不会留下。

我们的名字大多都是自己起的,因为血魔没有强的血亲观念,有时候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说父母为子女起名字了。所以也不怪你们会相信什么血魔是从死人的血液中诞生的这些缺乏根据的传言。

那我们是怎么诞生的?可惜啊,这里没有什么可怕浪漫的“被吸血就会成为血魔”的故事。从结果来说,血魔和一般人一样,也是靠妊娠来延续后代。而血魔的妊娠会显得神秘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血魔受孕非常困难,如果是和非血魔的人交媾,受孕的概率还会更低,所以在一个常人所能观察到的时间尺度里,他们很难目睹本就喜欢隐居的怀孕血魔;第二、血魔的妊娠过程相较其他种族的要短,分娩过程也短暂,既很难观察,也鲜有记录。降生下来的孩子很快就会形成完全的自我意识,所以很快,他们就不必让他人时时照顾,这就导致血魔的亲缘关系很单薄。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这在血魔里算不上什么稀罕事。虽然有些血魔会把养育孩子的过程当做是消遣漫无边际的生命的一种方式,但也有些血魔过惯了自由生活,反而会觉得这个“意外产物”是一种负担,便干脆消失了事。我猜我的父母应该是后一种吧,自我有记忆起,就是在一个人生活了,他们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我也猜测过他们抛弃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纯种”的血魔,虽然做过研究,但是纯血和混血的血魔在统计意义上本来就很难区分,样本也不足——我这漫长岁月里遇到过的同族,可能还没有罗德岛的干员多——最后也没弄清楚。

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幸运与不幸的交织。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生下我后就抛弃了我;幸运的是,在我一个人懵懵懂懂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的时候,我就遇到了几名同族,是他们教了我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不幸的是,这几位同族当时看我长得还有几分高贵,就心血来潮把我当贵族小姐来养,教给我一大堆空有华丽的行为举止和遣词方式,到今天都还留有痕迹;幸运的是,他们只培养了个小几十年就觉得足够我生活了——或者说,他们腻了,就把后面的日子留给我自己度过。我就用他们给我带给我的书,从里面随便找了两个词,重新编了一下,写下“华法琳”,正式开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嘛,虽然是给自己起的第一个名字,但确实是随意了点,不过也挺好听的不是吗——谁啊?谁说的“从名字开始就是这么不着调”?

咳咳——就这样,在同族的帮助下,我理解了自己是谁,如何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随后就是漫无边际地消磨时光的日子。先是在卡兹戴尔逛了一圈,然后从叙拉古那边去了维多利亚,就这样兜兜转转了一段时间,在维多利亚的大图书馆里偷偷读了个小几十年的书,把自己的身前事差不多都摸了个遍。后来有图书馆里起了传言,说有个鬼影飘荡了几十年,她的美貌却未曾衰老,于是我就在他们发觉这可能是个长生种的萨卡兹前悄悄跑掉了,回到卡兹戴尔。

回到卡兹戴尔后也就是四处晃荡,不断以血魔间共有的安全屋为下一个目的地四处旅行。哪怕是在卡兹戴尔,血魔也是不受欢迎的对象。外面的人忌惮萨卡兹,萨卡兹的人忌惮血魔,恐惧就是这样一层一层传递下去的。

当然这也不是在怪你们,毕竟你们的生物学课程上应该学到过,说血魔几乎是现存唯一的需要靠伤害他人来维系生存的种族。“他人”这个概念很重要,毕竟你们也都会为了生存去猎杀语言不通、无法理解的源石虫,每个人都是靠其他生命才能生存下去的。但这个“他人”还有另一层意思,它意图说明人的血液也和驼兽的血液存在某种决定性不同,才会让血魔选择吸食人血而不是其他生物的血液。这就不仅仅是味道好坏的问题,它似乎——或者说,应该,甚至是必须——有生物学上的原因。虽然事实上在血魔中也有不少不吸人血而吸其它生物的血魔存在,但在这种叙述里这些血魔就是不存在的。

从今天学术界的研究来说,确实存在这样一个原因。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个理论,当下它在医学界和生物学界里最受欢迎,它的发现符合关于血魔的解剖学事实,但它的诞生过程和注解却不尽如此。

我们直接从结论开始说吧,血魔的身体缺少一种生物物质,并且他们的身体也不能自主合成这种物质。如果长期缺少这种物质,会逐渐使血魔丧失自制力,陷入躁狂状态。——正如你猜想的那样,这种血魔只能通过体外摄入的物质,它们广泛存在于人体血液中。

所以这对于血魔来说是个无法摆脱的症结,如果他们不摄取他人的血液,他们就会躁狂、失去意识;如果他们躁狂、失去意识,他们就会去袭击他人,吸食血液。往往等到他们躁狂而去袭击他人的时候,对血液的渴求已经不能抑止,所以吸食血液也难以自主控制,只能等到全部吸干了才会罢休。这就是他们所解释的,血魔的恐怖之处的由来。在漫长的生存里,血魔渐渐学会了与这股冲动相处,要么在感受到缺乏的时候就去少量的吸食人血,缓解躁郁,要么任由这股冲动堆积,最后肆意伤人。

这个研究给血魔下了一个结论:不完美的长生种。血魔的身体确实能够做到不老不死,但他们身体的这个缺陷注定了他们不能独自存活,而必须隐匿于人群间,靠袭击他人而存活——吸血鬼,在他们看来成了在生物学意义上与社会学意义上都恰如其分的称谓。

恩?怎么都苦着脸了?不用那么感到沉重啦。就算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查也总会查到这个理论的。你们迟早也会接收到这种认知:血魔是缺陷的,他们的凶狠正是源于他们的缺陷,他们是被遗弃的造物。

而我,作为一个货真价实血魔,同时也作为一名医学研究者,在客观给你们介绍这个理论的同时,只能给出一点我个人的注解:这个研究的发现符合生物学事实,但它的解释却不尽然如此。

我也自己做过研究——当然,样本就是我自己,而不是用不知从哪捕获的血魔,以不至死亡的方式细细解剖。得出的结论和他们的类似,我的身体里确实缺少了一些一般人会有的物质,而且在基因层面上,血魔也存在着一些根本性的特质,让他们的长生成为可能。

这个研究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它弄清楚了血魔吸血归根结底是在摄取什么。知道了它是什么,就可以针对性的研制生产这种替代品,通过服用的形式来满足血魔的生理需求。——嗯,是哦,罗德岛可以生产这种替代品,我们是以胶囊形式生产的,自然是我带领研究出来的。拜此所赐,我们血魔就可以不用吸食真正的血液了,这可比自我暗示课程和草药替代品治本多了。

不过老实说,能够用上这种工业代餐来满足吸血需求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对于我们这些从茹毛饮血走来的“老”血魔来说,品尝血液带来的享受还是很难被替代啊,毕竟也没有人想去给人造血液开发调味。

——啊,这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知道你们接下来想问的什么了。我有没有为了吸血杀过人,对不对?嗯,我确实为了进食杀过人,比起一般人来,确实双手沾满鲜血过。但总的来说我个人还是会尽量避免这个结局的,其他血魔就不一定这么在乎了。我的话,比较喜欢用代价交换的手段来获得血液。比如说给对方一点钱,或者帮对方做某些事。等到成为医生以后差不多也是这么做的,如果拿不出治疗费用的话,那就用血液支付代价。当然,我是不会去吸病人的血液的,如果没有家人或朋友愿意为他支付代价,那我也不会强求。至于那些最终发展到杀人的情况,有时候是因为对方反悔不愿支付代价了,有时候是因为进食的时候被人打断了,有时候则是被攻击了。刀就架在头上了,没有不还击的道理,对吧?

总的来说,除了那些已经习惯通过杀戮来获取血液的“好战的”血魔外,我这种更加“平和的”血魔大多都采用这种代价交换的方式获得血液,有时是通过金钱,有时是通过替人办事。我的大多数同族都是前者,我这种反而算是少数。当然,因为代价的特殊性,即使我们不会轻易袭击他人,我们也不能大胆出现在光天化日下,这也是身体原因,也是经历的原因。也因此,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工作才会找上我们,大多数工作都是要去杀人,毕竟只有这种工作才会配得上血液这种代价。

后来我也厌倦这种生存方式了。说实话,接手肮脏的工作,换取吸食人的血液的报酬,然后恶名远扬,被更肮脏的工作找上门,这种活法没个十几二十年就觉得没意思了。这也是现在“平和的”血魔越来越少的原因,他们要么厌倦了这种低声下气的生活方式,决心变成“好战的”血魔,不再束缚自己;要么干脆归隐山林,去找别的活法。毕竟对于血魔来说,如果对当今的日子不满意,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回去睡觉,睡个几十上百年,等到世道变了,再醒来接着活。长生种也就这点能够选择生活的时代的特权了。可露希尔那个小姑娘应该也算是运气好吧,喜欢修机器,也过上了工程师的活法,一下就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活下去可不容易呢。

我从那种和佣兵差不多的生活退出来,一边盘算着是找一个安全屋睡觉还是去找点别的事情来做,又开始了旅行。那段时间卡兹戴尔又渐渐不太平起来,到处又开始打仗作战,人们光顾着逃命,也就松懈了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的注意与观察,这种乱世,对于我们这些时常背负恶名的种族来说,反而是出来晃荡的好时节。只要不去干扰别人,别人也就不在乎你。当然了,那时候心怀鬼胎的人也不少,看到我一个妙龄少女一个人在外晃荡,就撞起胆子找上门来,也省了我去找食物的功夫。——怎么,我刚刚说了什么让你们嫌弃成这样?杀人的事情我也承认过了吧,喂?

就是在这样的旅途中,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家人,一家子佩洛。他们大概是刚从哪个部落的掠夺中逃出来,母亲中了毒箭,已经走不动了,一家人就这样困在树林里。他们发现有人接近的时候,一开始还很紧张,那个小男孩抄着木棍虎虎站着,决心要保护家人。等到慢慢走进了,发现是一个女孩子之后,他们就有些放松警惕了,可能精神实在是太紧张了吧。——不过!这里我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忠告,在夜晚野外,即使你看见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也不能放松警惕,搞不好那是一个正饿着肚子的血魔呢?

他们看我没有敌意,也就允许我走到身前。我走近看到那位母亲的箭伤,突然就想到既然我的技艺可以操纵血液,那我为什么不能通过这种技艺把血液里的毒素排出来呢?——当然,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没有经受过专业医学训练的人妄图通过技艺来干涉人体是十分危险的,但在那个年代这种现代医学观念还没建立起来,而且那个场合下也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我向那对父子说我可以试试帮那位母亲把血液中的毒素排出来,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但至少能消除生死之虞,他们也同意了。

结果非常幸运,我竟然做到了。我排出了那位母亲身体里的大部分毒素和毒血,至少在那一刻,那位母亲的脸色已经缓和多了。那对父子也非常高兴,至少他们看到了妻子与母亲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一个劲地谢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发自内心的感谢,和以前完成脏活的时候雇主假惺惺的感谢完全不同,竟然有人发自内心地去感谢一个血魔,而我就是那个血魔。

其实在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家人,我也不知道我这随手之举最后究竟有没有救下那位母亲。但那份感谢给我触动很大,向我揭示了一个看似非常简单但我却从未想过的活法:我可以去救人,而且救人的感觉还挺不错。于是我就转变了方向,不再想着回安全屋睡觉了,出去当游医救人。

但很快我就遇到挫折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直击根源的挫折——

我救不了所有人。

现在看来这其实一件毋庸置疑的事,任谁也拯救不了所有人。但在当时我还不过是一个沉浸在觉得自己既能夺人性命又能救人性命的自满中的,“不太会杀人”的血魔而已,我既不了解人体生理结构,也不了解血液的确切组成。而我所擅长的技艺,也不过是在血魔本能的基础上,将曾经的杀人术倒过来用罢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大多是挑那些中毒或是失血过多的病人来治疗,但是这对于一个游医来说显然是不合格的。当我见过的病人越多,我就越发现我对医学——或者说是“救人之术”知道的实在太少。直到有一次我来到一个战场,看见成排的士兵们痛苦地躺在地上一个个死去,而我却不能救下几个人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救人的伎俩不过儿戏,而真正的救难面前是没有儿戏可言的。

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最开始是非常沮丧,从战场里逃出来了就遁到深山老林的安全屋里逃避现实。最开始的二三十年消沉得不行,半睡半醒地一遍遍回忆着那些是士兵一个个死去的场面。后来沮丧就变成了不服气,觉得不甘。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会让自己心情太糟的活法,怎么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我越想越觉得不服气,我差不多两百年来只能靠杀人,靠给人干脏活累活苟且求生,好不容易能够觉得我也能去救其他人了,听别人说一句“谢谢”了,转眼这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我从医这条路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就带着这样一种赌气的想法,我又离开了安全屋,开始四处去搜罗医学书籍,去医院,去拜访其它医生和游医,去学医。

好在那个时候现代医学的框架逐渐建立起来,那些医生们终于知道应该要弄清楚是药材里的什么成分对人体里的哪个器官起了作用,毒箭上涂的毒又是怎么把人的皮肤弄成紫色,最后把人的性命给夺去的。人们不再满足于知道做什么事“可能会”得到什么结果,而是想知道做这些事“为什么”会导致这些结果。当我们得到的经验可以复制在别人的身上以同样的形式发生时,我们才真正能说我们建立起了一个学科,可以传授知识。就像我今天教给你们的急救操作一样。

学医的过程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最大的问题是别人很难相信一个血魔要去学医,要去学习怎么救人。毕竟,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血魔都是在杀人的,不然他们就活不下去。但求人赐学又不能行事粗暴,我只能耐心说服对方,有时候亲自去救起一两个病患也会起到很好的效果。虽然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总算是学到了不少医学知识。

神秘的血魔游医就这样又出现在泰拉大陆上。——当时我还收获过这样的别名与传闻呢,只是到今天已经找不出什么痕迹来证明它们了。虽然里面还会夹杂着这个血魔会用最痛苦的方法治疗病患、会在治疗过程中悄悄吸食血液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但至少我作为医生的这种活法已经得到周围的人的承认了,相比起以前那种杀手生活,现在更有活着的实感。

但你们不要误会,虽然我对以往血魔只能靠杀伐与肮脏委托过活的生活方式不满,但我从来没有什么 “改善人们对血魔的看法“之类的想法。因为我们这一族人实在自由过头,任谁也不能去代表别人的活法;也因为我们这一族的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不是因为他们喜好如此,而是他们全不在乎。即使科学研究说人的血对于血魔来说意义非凡,但到今天,在大部分血魔看来,驮兽的血和菲林的血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味道的喜好高低。杀一只驼兽和杀一个菲林在他们看来没有任何区别,这才是他们漠视一切他人性命的原因。连你的性命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你说什么吗?这种淡漠已经深植在血魔的性格中,即使是我也不能免俗。我自己多少也是有点自觉,有时候在“实验对象”的挑选上有些粗暴,实验手段显得太过激进,这里面的本质原因——我觉得还是来自于血魔的这份淡漠。所以我现在也不在乎了,人们对于血魔怎么看,对于作为一个血魔的我怎么看,我都不在乎。你们也大可把我对其他人生命的在乎看作是我对探索的妥协,在我看来,医生这一职业最大的规训是告诉从业者,要对生命抱有敬畏。对于我来说,这是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是在病人还活着这一前提下才能探索的。我怎么样都是救了你的人,所以多多少少对我睁只眼闭只眼吧?

当上游医一段时间后我发觉,相比起给一般的患者治疗,我更喜欢把濒死的患者抢救回来的过程。这可能也和血魔的天性有关吧,以前是享受目睹生命的火苗一点点从人眼中消失的过程,现在是享受重新把生命的火苗点亮的过程,将其他人的生命玩弄于生死一线间,这二者说不定还挺相似的呢。为了追求这种“刺激”,我不断游走于不同的战场与冲突地带,不分敌我地为一切患者施以抢救治疗。也因为这个,不知不觉间他们又给我安上“猩红女妖”“生死弄臣”一些意味不明的别称。我姑且也是很认真地在救助他们诶,怎么都这么叫我。

如果你们愿意听我多“辩解”两句的话,我选择去治疗那些濒死病患也有一层无奈的现实原因——毕竟但凡患者有一点选择,但凡他们能走得动,哪怕是爬得动,他们都不会同意让一个自称医生的血魔来给他们治病。只有在死亡距离他们足够近的时候,医生的血魔身份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说是不那么需要考虑的问题。这一点即使你治好再多的病人也很难扭转。

我当然也不是只在战场上才会救人,从战场下来去到下一个战场的路上,在战争间隙的和平时期里,我也会去救治其它的病人。但很遗憾的是,因为刚才说的种种原因,我能放开手脚大有作为的,往往是那些尸横遍野、人们自顾不暇、医生无能为力的混乱时期。我经历过瘟疫席卷大地,也见识过水源投毒造就尸横遍野,整个村庄的人因为一同吃了腐败的巨兽尸体而集体染病,都城里贫民窟的人因为同城区隔绝而被一个病理并不复杂的二类感冒而席卷至接近全灭。矿石病虽然可怕,但是在矿石病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病症,许许多多的不幸蜇伏在这片大地上,只是我活得够长,就全让我碰到了。

在这些不同的死伤无数的天灾人祸中救治病人,让我收获了许多不同症状、不同治疗需求的病例,也借此研究出了不少治疗的方案,至少我的医术能从外伤急救方面再多扩展一些了。但也正因为我出现在太多死伤无数的天灾人祸中,关于我的称号与传言也就更多了。他们传说是我带来了瘟疫,是我在水源里投毒,或者把我叫做“告死女妖”,认为我的出现就代表着死亡的发生,我的脚步就是播撒死亡的丧钟。他们说我借着治疗的名义,吸食病人的血液,然后在他们的血液里注入毒素,把病人化作傀儡继续散播死亡。很快,在我到达一个地方能开展治疗之前,我就会被人发现,被人告发,然后就会被追捕,被攻击。我的行医之旅很快也就变成了逃亡之旅,这也就是几十年间发生的事。

那段时间我的身份变化很快,不管是外人强加给我的称呼,还是我自称的名字,都随着传闻的诞生而不断变化。我编造过的身份可能不下十种,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了。那时候我只能沿着最废旧的村落或是最偏僻的部落走,给最没有选择的病人,用最穷困的方式治病,抄下了不少偏方和药方,也想了不少土制的治疗方案。后来我实在觉得逃亡累人,加上积攒的笔记行囊越来越成拖累,就回到了卡兹戴尔,躲进深山开始整理自己搜集到的东西和治疗时留下的笔记。

说是整理笔记,其实也是为了整理心情。几百年来我也经历过不少对血魔的围猎,有时候追捕可能长达数年之久,但没有一次像那一路走来经历的那样泄气,有一点那种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转瞬都不被人承认的感觉。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变得像现在这样成熟洒脱,一个不注意就会掉进那种自证不吸血杀人的陷阱里,那种质问的套路到今天还会听到:你们血魔就是靠吸血杀人的,你又证明你没有靠治病来吸别人的血?你又怎么证明你不会为了吸血而杀人?这些诘问回答不得,它们没有止境,只会逼到你把自己剖得血肉模糊。想通这一点后,我就终于能投身去整理我学到的一切了。

整理笔记的工作并不容易,因为笔记记录下的只是一种经验,只有将它们理论化了,治疗方案能够重复在其他病人身上,制药方法能够重复为不同的药师所实践,它才能化作踏实的文字和知识。所以我的写作生涯常常是写几年原稿,然后在出去找几年的书和病例,再回来接着写几年原稿。我的大部分著作的初稿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它们融合了古老的智慧与经验,用当代的医学理论重新阐发,然后投入到学界中,引发巨大的震荡!

——当然,医学书籍的出版并不那么容易,或者说,我没有把它看得那么容易。毕竟像我这样老而不僵的长生种,对时间的概念难免有些迟钝,我觉得可能还能起作用的知识和经验,可能已经不适用现在的病例了,这一点我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而且一些治疗方案我只在有限的几个病例上试验过,要想公开介绍他们还需要足够的临床试验,来证明他们的效用。

所以消失许久的血魔游医又重新出现在泰拉之上, 这一次她带着过去被视为禁忌的知识,拜访每一位医学巨匠,用充斥着邪魔歪道的低语引诱他们堕落,开展惨绝人寰的人体实验,将歹毒的咒术散播到泰拉的大地上。——这样的传言就伴随着我这次复出始终,大多数都是我没有拜访的医生编造出来的。因为他们嫉妒我将那些轰动医学界的知识分享给了他们以外的人。变成这样的结局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也不是慈善家,只能去挑选最能帮助我去验证我的理论的人来合作。总之,我带着手稿去拜访了一些医学专家和医院,听取他们的意见,并寻求合作,在合适的病人身上逐步试验一些治疗方案。事实证明我的研究成果还不算差,我给他们一部分手稿后,往往只需要一个晚上,他们就会被我的智慧所折服,激动地同我探讨里面的理论和学说,帮我完善原稿没有提到的内容,协助我设计临床试验。而我也会慷慨地在书中感谢他们的协助,并在作者栏上写上他们的名字,至于我自己,随便写个名字就好了。

我认识凯尔希医生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期的事情。我们在一次医学会议上偶然坐到一起,她知道我正在就一本新书征求同行的意见,就和我长谈了一次。与其说她是在提出建议,不如说她只是在随手翻书的谈话中就把我想研究的整个理论的方向全部勾勒出来,涉及到跨学科的重要问题也一并回答得七七八八,我的工作一瞬间就从开拓一个新领域变成了在凯尔希医生的指导下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我是敌不过了。

和我这种专攻于医学的不同,凯尔希医生——或者我们这里应该叫她凯尔希博士——是一个全才,在这个话题上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夸赞她的才智。她从来都着眼于更加宏达全局的目标,所以她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拥有更加多样的视角。所以,在医学和治疗上,她可能偶尔还会向我征求看法,听取我的意见;但在经营一个组织、一家医药公司方面,她的目光显然要更长远,不只是研究出救人的手段,还要去考虑到使用这些手段的方法。我虽然没有从一开始就和凯尔希医生共事,但也保持着一定的联系,等到她准备成立罗德岛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我,我们就从医学的角度,设计起这个将行走四方的医药公司应有医疗资源与研究体系。我也就回到了我的老本行,血液学上了。

来到罗德岛的日子确实比过去几百年要有趣得多,因为我很少有机会能长时间地自由呆在一个团体里,要么因为血魔的身份而被人排斥,要么因为不老的特性而遭人畏惧。绝大多数血魔都是各自独立过活,很少有同族一起相伴度日的情况;而游医生涯意味着你没办法和任何人长久地保持联系,一切相处都会伴随着你的离开而被自然切断;在学界里,血魔的身份会让你的智识大打折扣,所以为了让自己的研究最大程度的发挥作用,只能退居幕后,在变化的笔名中用一个相通的概念牵系起这之间的联系。来到罗德岛的好处就是,不会因为你是吸血怪物就排斥你,因为这个地方的怪物太多了,就连博士也有被叫做怪物的一面,你们之后就会见识到的。虽然我是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但生活在敌意更小的环境里总归是更舒服的。现在,我就只作为一名医学研究者,现役精英医疗干员,在实验室里开展新想到的研究,在急救室里和死神来上一场拉锯战,在战场上为干员们提供绝对的生命安全保障。血魔已经不是我的身份中最重要的部分了,上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又做回了华法琳。

好了,我能讲的过去的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罗德岛上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还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价值。而且,正因为大家都明天都还会相见,才不能太多沉湎于过去,重要的是你们之后要经历的日子,那才是你们能长久共享的回忆。

诶,好像我又把气氛弄得有些伤感起来了?我也不是故意要显摆自己的老成啦,只是一下子陷入回忆这么久,就不由得觉得你们往后能创造新的回忆才是好事。因为活得越长只意味着别离就越多,反复的别离也就让人养成了遗忘的习惯,回忆只会渐渐成为负担。到最后,正因为你把不重要的全忘记了,把重要的全记下了,它才会在你的记忆里显得这么耀眼、宝贵,也这么刺人,难解。

说得那么难过,我从你们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你们想问既然如此,长生不老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以前有一个不忘记是谁的信徒骂我的话挺适合这个问题的,他说长生就是一种傲慢。因为我活得实在太过漫长了,把“活着”当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事,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活着、活下去对于其他人来说究竟是一次重生,还是更深重苦难的延续。但是,正因为我活得够长,坚持着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了,我才能从暗巷的杀手里走出来,换了个活法做了医生;多坚持一会了,才能从被围猎的逃亡中跑出来,把搜集到的医学知识传承下去。活下去了,血魔也能成为医生了。

所以我活着为什么不傲慢?活下去本身就是对敌人和苦难最好的嘲讽,它们打不倒你,抹不掉你,你的存在就是他们错了的证明。那些说血魔不可能当医生的人,那些说感染者只会给世界带来灾难的人,就因为你我今天还活在大地之上,就把他们的诳语全变成了空话。

所以长生带来的生离死别也不是那么可怕。你会为了别离而感到难过,是因为你们失去了重要的人吗?不是,是因为别离让你不能证明曾经对你重要的东西存在过了。所以你活下去,把其他人在你人生中留下的东西再传递给这个世界。等到有人问起的时候,你就可以说,是你曾经相遇的,重要的人教会你这些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告诉你们,是一对佩洛父子对我说过谢谢,才把我送上医生这条道路的,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我记得,你们也会帮我记得。这就足够了。

——已经说了这么久了啊?那我是不是该收个尾了?刚刚抛出了一些振奋人心的大话,现在再一转深沉,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经验来叮嘱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犯错再来的年轻人,这样就能把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在一片惊叹中用掌声为你谢幕。完美的结局吧?

我这千百年的人生,前半段沉在黑暗里浑噩,中间淌在血水里挣扎,之后才挣扎出一条路,证明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一份意义。我这一路走过百千万次死亡,有些是我亲手造成的,有些是在我眼前发生的。我看过无数人同命运抗争,要么被苦难扯碎,要么把命运驯服。这小小的身躯要怎么在大地上扯出一片天地?我觉得就是要认识到两件事吧。

第一件,就是认识到我们不过肉体凡胎。即使是不老不死的我,也会在受到致命伤害后器官无法维持身体运转而衰亡,我也经历过几次濒死体验,经验虽然宝贵,但也骇人。所以我们要认识到自己的界限,做好眼前自己能做到的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脚踏实地”吧?你只有救好了眼前的病人,才能去救下一个病人。我们永远也不能探知完人体的奥秘,血液奔流的速度总有时候跑不过死亡的速度,总会有我们无法挽救的生命。活了几百年,最先领悟到的就是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到。往后终其一生,你们都要同自己的远大理想和肉身的局限共处,在它们之间站稳脚跟吧。

第二件,就是认识到我们终将成为异类。不管是血魔,还是感染者,我们总会因为这里那里和其他人不一样,而会被认为是“异类”,是“怪物”。和“怪物”这个身份斗争是很浪费时间的,还很没有意思,所以不要因为自己不与他人为伍而焦虑,也不要为自己被排挤在外而痛苦。来到罗德岛的人,不是已经成为了“怪物”,就是即将成为“怪物”,所以好好享受这段时间吧,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去寻找更有意思的、更值得你投入的事情。最后你就会发现,成为“怪物”、被叫作“怪物”并不是一件值得自己生气的事情,你还有更重要的去做。

认识你自己。——好简单的一句话,我花了多少年才知道这一点呢。你们这么轻易就了解到了,真幸福啊,不是吗?希望你们好好照顾好自己,积极配合治疗,接着就是——尽量不要碰到我吧?当然如果你们有兴趣需要我治疗的话,我还有好多好多法子需要实验品——啊不是,病人需要实践呢。

照顾好你自己,祈愿我们不会相遇。我们就说到这里吧,很高兴今天能和你们聊这么多,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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