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竹为弓,拾铁制甲

怎么说……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人物专访稿?虽然只是在校园媒体上发表的。

受囿于没有面见采访,所以相比起其他的采访稿对于人物的刻画不是那么丰富。但怎么说都算是我身为新闻系学生所做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人物专访稿,纪念意义总还是有的。

首发于《三棵树·Sanctuary》杂志及其微信公众号,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预定刊载于杂志上时草拟的版块开篇词:

人,以双手造物,以双脚开路。抬起双手,为了走得更远。人,以手摘物,以脚前行。踏上大地,为了取得更多。人,双手双脚,斩断荆棘藤蔓,踏开森林草莽;磨石为刃,编草成衣;行万物不可行之事,使万物不可造之器。从此,人,是以为人。
时过境迁,世事沧桑,以双手制物造器之技不再受到人们称赞,轰鸣机器声中送来的整齐划一的工业品几乎击溃了手工业的最后一点坚持。所幸的是匠人仍未消逝殆尽,在自己的一方铺子里,继续挥着手中的锤,重现往日人类技艺的荣光。


 

“有时候要等一等,停一停。”

制甲不能急,杨地如此介绍。他现在正在打造的是一副隋唐制式的甲胄,从去年春天开始零碎地推进,到今年开始专注打造,直到现在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比如一些经常活动的部位怎么处理,怎么既符合史实又符合人体构造。这些一时想不出来可以停一停,不能太偏执。”

杨地将自己称作“打铁的”、也说“是个射箭的”,在朋友眼中,他仿佛来自古代。他还有个花名叫“通州小铁匠”——虽然现在他已搬离通州了。

“与历史对话”,这是杨地对自己一路来追逐过去的行动的概括。初中读书,高中造弓,大学制甲。他削竹为弓,拾铁制甲,甚至披甲在身,举剑对战。

“我觉得这个领域我能玩一辈子。”早在高中时,他就如此坚信。

 

 

怀着对历史的热爱,高中毕业时的杨地希望自己能够出国学考古,可是几次雅思考试下来,3个6的成绩几乎“可以组成一个炸弹”。被“炸”得失去方向的他,最后选择了学电影。只是在那些讨论着用光、机位、景别的同学间,他发现自己“如一个局外人,电影追梦人里的旁观者”。

于是在和大家做好该做的事后,杨地重新迈出追逐过去的脚步。

他参加了学校的弓道馆,学习日本弓道。古老的弓道技术让他第一次与古代的武艺真正地接触到一起。

“那是从心里传达到整个天空的震荡。”

再后来,杨地沿着日本弓道,回顾到我国古代的战场射术。在中日弓圈的交流中寻觅过往的踪迹。经过不断的比对,他终于找到了日本弓道与中国古代射术的交汇之处,也觅得了自己期待的射术弓法。直到现在,他还在练习清式射法。

但,不满足。他还是觉得少了什么。仿佛弓道和射法仍不能满足他,也不能消解他的烦闷。“突然有一天我觉得或许我能一直生存,但其实是没有未来。我可以在这个再等等的幻象里孤独里生老病死,却仍然无法干我要干的事情,去我想去的地方。”

要干些什么。

杨地就这么行动了起来。

 

 

杨地的第一套甲胄诞生于他大一时。虽然他在高中时已经试着打造过一些甲胄的部件,但直到大学他才有机会真正地做一套甲。一边悄悄从当时还在建设的校园工地里顺些装修的边角料,一边去买了些厚实的白铁皮,悄悄地敲敲打打,花了一个暑假,杨地就这么做出了自己的第一套甲胄。只可惜受材料限制,“并没有符合史实的防御力”。后来他穿着甲胄去学校树林里练习射箭时,还被人当作了“疑似穿越人士”。

他还打了一套白铁皮的欧洲胸甲。这套甲到现在还留在学校里,似乎还在作为后来的同学拍片用的道具。

杨地说,这些过程就是他认识历史的方式,“这个感觉类似你面临和古人同样的问题,技术限制时可以做的事、也是一种历史重现,但并不是盲目重复,也不是臆造。”甲胄穿在身上,“终于体验到要古时候打仗大体是个什么感觉了”,“也理解了很多书本上寥寥带过的东西”。

只是彼时这还只是爱好,在披着甲拉着弓之时,生活和时间仍在推着他前进。还未缓过神来,他就毕业了,进入了一家影视公司,跟着剧组到处跑。他做过剪辑、拍过纪录片、给人画过分镜,还作为团队一员做过编剧,但最后也没有什么作品。

干了三年后,2014年初,杨地辞职了。在继续帮人做甲胄的同时,杨地寻找着自己想做的事。继续帮人写剧本,也尝试着自己做网络节目,但都不合心意。等到杨地停下来再回头看时,目光落在自己曾经触摸过的历史上,以及连接历史的甲胄上。

辞职三年,摸索一年,杨地终于握紧了手中的锤子。

在朋友的帮助下,杨地在北京五环外的一个地方找了间工作间,那儿就成了杨地的铁匠铺。没有电脑,不会CAD,杨地就这么操起自己收来的伪满时期的锤子开始打起了甲。

查找资料,设计样式,搜集工具,挥锤钣金,木桩为砧,丁烷退火。杨地在古画、雕塑、石刻中寻找过去铠甲的影子,在本子上照着资料绘制草图,制造参考模具,最后,打铁成甲。

打造一副甲胄所花费的时间里,要花30%的时间去搜集资料,绘制草图;10%的时间用来和定制者交流,确定需求;20%的时间用以搜集需要专门准备的新材料与工具,剩下40%的时间则用于实际的打造。依据甲胄的不同,耗时也各有区别。短则两月,长可至两年。杨地现在大都是为志同道合或是种子客户的人打制手制甲胄,虽然也有所收入,但他并未打算凭此盈利,更多是“为了量产型的活动护具甲做设计和积累数据,积累经验”。

杨地更乐意将自己称之为“匠”,匠人、铁匠,而非其他帅气或令人起敬的神秘称号。匠这个称呼很纯粹,就是手艺人,而这个称呼在现在,也披上一层古旧落后的色彩,但或许才正和杨地的意。

“如果不那么愚笨我会不安。”他说,“如果我需要带给他人一种体验,我需要先经历一遍。理解了我觉得才可以分享它。”

而如果太聪明了,说不定就会胆怯了。

笨拙些,自然些,更随心一些。这便是杨地对“匠”的理解,“有时候好的作品可能会相当随意,保留自然的拙力。”

杨地希望自己能够打造出的甲,既符合古代的形制,又能够符合现代人的穿着,并且能够达到实际参与对战的程度。并非仪式甲或工艺品,而是真正能够抵抗兵器攻击的甲胄。

打造的过程单纯但充实,杨地找回了逸失于历史长河间的体验。“能回忆起更舒缓更专注的生活方式。自己打理甲胄装备,调整自己心态。”

他逐渐“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了统一”,也发觉了自己挥锤的意义,以及甲胄能带来的更宽广的可能性。

 

 

“读历史你会发现战争是从人类出现就已存在,直到现在还有。”杨地说道。

无论是甲胄还是弓道,杨地所追逐的东西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即“古”和“武”。“古武道”,便可以概括杨地与历史对话的全部对象。在寻找这些古代甲胄与武道的变迁的过程中,这些武器所代表的战争一直如影随形。面对这无法回避的残酷,他“一度感到绝望”。

“但这样的史实下,你只有两种选择:回避它,或者理解它,并以此消除对战争的恐惧。”

杨地最终选择了后者。“人类,不管东西方文明都在试图将战争这种最原始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可控化,抽象化,甚至仪式化。出现了许多规则,并最终诞生了人道主义的精神,将世界带入一个新的时代。”

战争是可怕的,但是却又借由竞争推进着文明的进程。被规范的竞争演化为游戏、体育,这便是人类解决战争的方式。“它既能保持人们的活力,又将杜绝单纯的暴力。我认为这个是‘武’最终所传达的概念。”

杨地说:“我希望我做的东西,未来要搞得那些活动和游戏是能让人体验竞争,而又能反思历史的。”

武器的非武装化。杨地希望能够复原过往的甲胄,切实地还原出作为一个个人披上战甲准备踏上战场得感受,正如他第一次披上战甲那般。

 

 

“其实影视也是娱乐业,做游戏也是娱乐业。这个时代开始重视一种体验了,让人愉快的,或者有感触的,或者能浮现英雄情怀的各种体验。这些事实上不管是电影也好,游戏也好的根本。”

不仅仅只是造甲,还要能够复原一种体验,这就是杨地的梦想。

“我们生活中将有许多体验的选择,我觉得今后体验历史,体验古代军事也是一种。”

人们越来越开放的心开始容纳不同的事物。“社会还是在不断进步的。”杨地说,“我觉得现代社会还是进步的,给了普通人前所未有的选择权,它还是比古代包容百倍千倍的。然而在这种包容下,我们会有盲点,会遗忘一些事情。”

“我做的只是给大家提个醒,往回看也有很多有趣的事物。”

现在,杨地在打造甲胄之外,还在尝试着与人合作推动着量产化甲胄和真人游戏项目。“国内也有欧洲甲为主的实体对抗运动,但我希望设计一种大众化的比较安全的游戏活动。用乐趣和体验传播知识和文化。”

欧洲甲当先,中国甲罕见。在杨地看来,当下国人对于自己的甲胄的不关心源于一种文化的自卑。“因为近代军事上被打败了。”杨地介绍说,日本明治维新时期也有过这种情况,西方启蒙时代开始时也经历过这样的自卑。情感上的割裂使得人们抗拒“因为这种羞耻感其实失去了很多独特的文化” 。

常会有人问杨地,做这个东西有什么用,甚至还会问有iPhone有用吗?在杨地看来,这些问题未免太过荒谬。“它本身并不需要和现在的、前沿的东西去整个你死我活。它们并不是一个领域。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是很可笑的。”

杨地希望,中国的甲胄与历史复原产业能够与日本、欧美的产业进行良性竞争。虽然这种竞争可能仰赖于民族自信的提升,这个过程或许也太过漫长。但他仍有信心支持下去。

 

 

甲,铁甲,铠甲,甲胄,盔甲。曾经由士兵穿在身上御敌厮杀的甲胄在今天在诸如杨地的现代铁匠手中,以崭新的姿态重现于今日的历史。它褪去鲜血与刀痕,作为保护人不受伤害的护具,重现着人类过往的争斗,以及对一统与安定的期望。

铁甲依然,但天朗气清,刀枪争鸣已然不再。

撰写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