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我”

从现实走入网上,嘴上说出的话语就要经由大脑和手指做中介和转译,就能把平日里随意倾吐而出的口语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有时它们仍保留着口语的风味,有时则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某种变化——但说话者却不一定有所察觉。

譬如说,把“我”给弄丢了。

这并非何种比喻或表现手法,而是一如字面的描述:“我”这一代称的出现率似乎越来越低了。舍弃了“我”这一自称的人要么转而使用其它自称——例如本人、在下,还有极端的例子如“哀家”,可能是只见尊贵而忘其哀恸;要么则干脆在发言时去掉了主语。

会出现这种现象或许是因日本动漫作品盛行而受日语影响。日语中的第一人称代词可谓丰富,“仆”、“俺”、“私”、“自分”、“拙者”、“妾”,不一而足。不过这其中有不少代词是为突出角色的特质而特地选用的,作为塑造角色的一种手段,现实中几无人如此自称。

“我”的消失带来的另一种显著的变化,则是在表达意见的时候,类似于“私以为”“窃以为”的陈言方式开始流行,而“私以为”则为其中代表,使用最为广泛,争议也最为激烈。

“私以为”并不像是一个符合现代汉语语法的用法,有人认为这时受日语中以“私”作为第一人称的用法影响,有些人则提出“私”是“私底下”的略写,整个词也就是“私底下认为”的意思。有关这一用法在语言和语法上的争论并非本文的关注点,姑且略过。但无论是“私以为”还是“窃以为”,都是为了把“我”替换掉而流行开来的。“我认为”似乎成了一种扎眼的说法。

或许是因为“我”这用法太易于激起对立,从而需要一种“防卫性自谦”的表达方式来减轻这种对立。在“我—你”的代称关系中,讨论的双方被这一代称关系明确地分割开来,对立和划分的感觉尤为明显。而在“私”代表的“私—公”的关系中,则认同了双方都处在同样的一个公共环境中这一前提,所以才有了相对于“公开”的“私底下”的看法。如此替换后,就去除了“我”的强烈的彰显感,使得意见显得委婉,并非为了强调差异,而是更平实的表达,从而避免冲突。有些时候甚至连第二第三人称也去掉了,只剩下纯粹的观点表达在。但是如此这般也难免滑入阴阳怪气揶揄讽刺的怪圈。

这是一种反叛的余波。互联网带来了全新的交流平台,其互动、双向、开放、虚拟、匿名的特性,使得人们可以从传统媒体的话语统治下逃脱而出,一直被压抑的表达欲望被释放出来。不管是政治事件还是公共事务,他们都急切地想要发出声音,并给出评价。但这种表达的冲动不仅是出于理智,还可能出于感情——不仅限于对公共事务的使命感,还可能是执着于表达本身的冲动。有时候重要的并不在于表达的观点,而是表达本身带来的情感宣泄,在这一目的驱动下,就会使得讨论变成对反对者的反击。

这种讨论的冲动和表达的捍卫随着公共话题的讨论不断地扩展到各个网络社区中,并逐渐形成了人们对网上讨论的彪悍印象。显然,并非所有人都乐意于加入到论战之中,一部分人选择保留自己的意见,落入沉默的螺旋之中;另一部分人则选择避开论战,以一种柔和的姿态表达意见,而不至被拖入论战。于是公开的就变成私底下的,正式的变成非正式的,我的变成某个人的。

说来有趣也复杂,互联网给予了所有人发声与表达的机会,但同时也把所有人推进了一个永无边界且永不止息的斗兽场中。在生发于“自我”的声音得以蓬勃生长的同时,“我”为了保护自身而消失了。

但人也不至这般胆怯。不妨换种思路来看。下意识地将“我”去掉也可能是沿袭自书面交流时代表达意见时的遗俗。一如现在在论述或学术文章中依旧常见的“笔者”“编者”的称呼,也是一种对“我”的替换,使得文章显得更专注于所述话题的讨论,而不必引入个人的情感的干扰。换言之,这种时候对“我”的隐藏,更像是某种仪式,使书写下的话语更专注于思想的表达。

又或者,这种敏感只是受到书籍的印刷思维的影响,而忽略了口语的使用习惯。不过即使如此设想,也不太能解释那些使用“在下”“本人”等其它代称作第一人称方式——如果他们尚不至连现实都如此自称的话。

在日常交谈中去掉自称或许也是出于类似的动机,即不要让现实的“我”的存在过于凸显,而得以塑造网络上自己希冀的人格,或是自己打算伪装出的样子。

稍微想象一番就不免觉得这一光景十分奇妙。将人称代词去掉之后,参与到聊天中的人与人的差别似乎也变得不甚明显,变成某种纯粹的思绪与思绪的交流。而将人称去掉但聊天却不至混乱,除了聊天的语境在起作用外,或许也是因为,这类纯粹情感释放性的你来我往闲言碎语,他者的存在并不十分重要。如同一场击球练习,只要球能弹回来使得击球能继续下去,那对面是一堵墙,还是发球机,又或是一个人似乎就不是特别重要了。

不妨把“我”的变化看作某种隐喻,来体悟这种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变化。无论这种变化是在网络上隐藏自身这一倾向的外化,还是网络环境下语言的某种流变;无论是为了使自己不至过于尖锐而对立,还是为了使自己更加与众不同、接近意图塑造的自己,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踪迹愈来愈难寻觅,屏幕内外的存在二者的关系也愈发变得暧昧。不仅是不谈论现实中的真实自我,甚至连“我”这一指涉都变得模糊不清、直至消失。这既是为了表达自我,也是为了隐藏自我,在不同的动机下形成了同样一种行为。也不知道在这种掩饰之下,我们的距离是否可曾拉近,而我们自身是否还显得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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