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的鲁迅

在问题《鲁迅等人的言论和现在「你支」「贵支」有什么区别?》下撰写的回答,可能跑题太远没拿到赞,料想着和专栏一贯讨论的方向也契合,就提出来在专栏里再发一次。

但是这个“这”字用得怎么那么多……


一般在讨论一段文字或者一篇文章的时候,有一个前提就是要弄清楚这些文字是在什么语境下叙述的。这一个语境的概念既指文字本身构建的言说环境,也指能够生发文字的外部环境,二者共同构成了文字的语境。特别是与外部环境有关的针砭时弊的文字,则更需要考虑其时代背景。这道问题下大部分回答都指到了这一点,即鲁迅及其同时代文人与现在的出口即“你支”“贵支”的人的区别在于在各自所处的时代下他们发声的动因不同,动因不同使得他们撰写这些文字所呈现出来的文字内的语境和体现的意义都各不相同。

这也应该就是这道问题下各种答案能够构成的共识基础,他们二者是基于不同语境、不同动机说出表征上相似的话语(虽然我对“同为批判国民性”这一点共同表征很有异议),这种动机与目的的差异造就了他们立场的相异,从而失去了可比性。或者说,他们所基于的语境不相同从根本上就没有办法使两者能放在一起比较。

但是这样的理由似乎并不能使现在的网友们接受,因为在他们看来鲁迅撰写的“文字”和现在“你支”“贵支”这些问题都是一样的,“看起来”是一样的,“感受起来”也是一样的。这就足够使他们对鲁迅能够获得高评价而网络言说者却不能获得相同的认可感到不服气了。这也就是冬蛰意所说的“以某一篇文字来论定一个人”。

这不一定就是向作者索取期待的失败,这一种失败可能来自于批驳者向这些张口闭口就“你支”“贵支”言说者索取的言说动因并不能让人接受与满意,反而显得虚伪与做作,即“动因”不纯正或不高尚的失望而造就了对言说者的失望与批驳。

但更多时候读者可能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实际上是全凭文本来判断的,之后才会回溯到作者,而回溯到作者后判断的对象与标准也只有它们阅读到的文本本身。

他们显然不是凭空扯上鲁迅来为“你支”“贵支”正名,而是因为鲁迅的文字一直出现在他们的言说环境里,不断与“你支”“贵支”分庭抗礼,有时还会伤害到他们。但是这些闯入他们网络言说环境的鲁迅的文字在外表上和“你支”“贵支”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在树立对立,进行批判,凭什么他就能受人认可赞扬,另一拨人就要收到唾弃?

所以一定意义上说,讨论什么话题的时候没事就上下割裂地引用鲁迅的一段话就来试图评价完整个话题的网友,可能也是造就这个问题的“帮凶”。在这个引用的过程中,鲁迅及其被引用的文字已经被符号化为“批判劣根性”的代表,并且借由鲁迅的历史地位给这段文本增添了不可辨驳的意味。但是这实质上和“你支”“贵支”这些词语可能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制造对立然后以不相干的立场去批判对立面。借由鲁迅的文字将批判的对象树立到“具有劣根性的国民”的对立面,和借由“你支”将批判的对象树立到“野蛮”“无知”“努力”的对立面说到底是一回事。这种行为逻辑上的类似也造就了鲁迅和使用“你支”的言说者的类似。如此一来,这个问题的提出虽然在意料之外,但是也是情理之中、早晚会出现的事情了。

在他们看来,鲁迅的文本放在网上和它背后的时代背景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不会去考察鲁迅的这些文字所处的时代和具体所代表的的意义——这一点对于引用鲁迅的网友而言可能也是相同的。鲁迅的文字只是看起来与他们所要讽刺的对象相关,但是在鲁迅的原意里到底是不是要讽刺这些人,无论是引用者还旁观者都不会去关注。因为这不是这个互联网时代的思考逻辑。

 

从电报、电视时代开始,产生了一种新的话语模式,伪语境。它的一大特点是“为了让脱离生活、毫无关联的信息获得一种表面的用处”(尼尔·波兹曼)。例如电视新闻的报道、纵横字谜、电视智力竞赛都是伪语境,引入可能与自身并无切实关联的知识与信息使之产生用处,从而塑造出“这些信息都是切实有用、相关的”这样的结果。

这一种伪语境的出现与发展可以说影响到了我们今天在电视节目里以及互联网上获取信息或进行讨论时所养成的习惯或者前提,那就是我们默认出现在同一个言说环境里的内容都是相关,或者是存在确实联系的。

这个习惯并不是说不可取,因为信息爆炸的情况下为了提升交流的效率我们理应各自追求只引入切实相关的内容来保证讨论能够迅速进行。

但是这之中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互联网的话题边界是模糊的。以知乎为例,整个知乎社区是一个互相关联的讨论范围,但同时也通过不同的话题、标签以及具体的问题将讨论框定在一个更具体与窄小的范围中。另一方面,由于一个用户可以参与到不同的讨论中,也由于问题可能衍生新的问题,讨论的边界实际上又是模糊的。

由于过多的不能明确的边界存在,我们会开始尝试将不同讨论范围里出现的类似的事物抽离出来,截取他们某个具体特征,然后将他们放到一起以试图展开更加“高效”的讨论。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影响重大的变化,我们将其他可能不相关的话题合并到同一个环境里进行讨论与判断,而依据只是他们共有某一项共同的特征。这个时候,信息都是信息,观点全是观点,他们之间的区别与适用的范围,讨论的对象与意义全都被消解了。

 

每一个问题下都能塑造一个“伪语境”,问题提出的本身就已经默认了个中提到的事物有关系在其中,这道问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凭借他们表征的相似(且不论这种相似究竟是指什么,又有多少程度)就建立起了联系并寻求共同的讨论与对比。借由这个“伪语境”,无论是否定还是讽刺,还是重拆解,许多人都在此发声、讨论,表达观点。这道问题下其中一些答案继续引用鲁迅或者运用“你支”的言说者的其他文本,来试图继续区分两者的区别,实际上是在不断巩固“伪语境”,使其成为一个真正能够容纳这二者的“真语境”。

 

无论是鲁迅,还是运用“你支”的言说者,他们所使用的文本,以及体现在这道问题下的文本,以及一些回答引用的文本,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在继续割裂这些文本。因为他们引用的文本是否足以代表整个作者、或者整个文人群体的某些特征,或者“你支”言说者的某些特征,都是存疑的。但是回答者却能熟练地通过这一块碎片见微知著给这些人物或者群体下了定论。他们从文本中提取的文字意义上的信息,然后获得结论,之后就抛弃了其它构成文字的元素。

这就是所谓的文本的割裂。互联网通过网页、网站、社区,将信息与文字割裂,又进行再融合,将一份文本除其文本本身之外的全部意义都消除了。它们全都是传递“信息”与“观点”的文字,或者引起简单感情共鸣的文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区别。

这同样预示着文本表达方式的消除,不然也就不会有拿一代文人的所有作品和“你支”“贵支”说到底也就脱不开这几个字反复使用的枯燥表达来相比这样子的事了。

 

这就是文本所经历的一系列消弭的最后结果,作者以及作者所处的时代等一切语境被全部破坏。反复而浅薄、诉诸感情与对立的引用并不能使引用的文本能够继承作者的原意,而是成了引用者与新的言说者意义的承载体。他们甚至都没有像古人一样对其重新解释,因为他们不需要为自己塑造语境,因为语境到处都是。只要将引用的文本抛入那个语境中,讨论者就会默认文本与语境产生关联,并为其建立联系。

 

这样对文本重解释最后就会招致对文本的原作者的质疑与攻击,无辜的他们被后来的引用者与争执者们拉低到了同一水平。但是原作者是无辜的,因为他们的文本以及自己原本所想表达的含义早就被割裂消解了。他们现在只是充其量担当的一个背书的角色,甚至是一个背锅的角色,现在的人说什么话、怎么用他们的话已经和他们全无关联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意义上的权威已死。根本就没有权威在说话,权威也根本没有预料到今天,更无意参与到今天。

 

将今天的言说者与过去的文人关联到一起比较的无意义正在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参与到今天的讨论与争执中来。这种对比所引发的争吵实际上是在树立另一种对立,“你支”党在一边,质疑“你支”党的人和旧文人站到了另一边。但是旧文人究竟是被谁拉入场已经成了解不开的谜了。

 

今天的争吵根本与他们无关。

撰写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