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堕落自浮华的崇高

两个月前写就的文章,原定要刊载在一个新平台上,但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实现。最后耐不住就先发了出来。

这篇文章算是一种新文体的尝试,第一次写这样的文章没有经验,就很尴尬地导致了到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要在介绍思想还是阐述自己的观点……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在读坂口安吾的作品,除了《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还没读外,搜罗了已出版的他的大部分短篇作品集,包括《堕落论》《续堕落论》《白痴》这些都读过,意外地觉得安吾的堕落论思想好像和自己很合拍。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对动画《Un-Go》的喜爱影响在前就是了……


 

在我最喜欢的动画《因果日记(Un-Go)》里,主角新十郎最常挂在嘴边的词就是“堕落”,几乎每集他都会带着洒脱淡然的样子说着“因为我们一直在堕落的途中”这样的话。这样子的人生观放在动画里可能会被人说是“中二”,但是回到这种观念出现的源头的时,就会变成一种发自内心的人生哲学而受人认可。倘若坂口安吾地下有灵,定会冷笑一番。

虽然《Un-Go》的故事情节改编自日本文学家坂口安吾的《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但是主角新十郎言谈里透露出的精神却发端于安吾以《堕落论》为代表的另一些作品,而这之中蕴涵的才是坂口安吾思想的核心——活着,然后堕落;堕落,为了活下去。

在坂口安吾生活的年代,日本正历经二战的兴起、动荡和战败、迷茫,人们如同坐过山车一般,攀升至癫狂的顶峰后又跌落至失望的谷底。人们望着满城的残垣断壁,不知该相信什么,又该舍弃什么。伴随着收音机里天皇的声音低沉地传出,一度带领号召人们参与到战争之中的天皇,在迷蒙的声音与晦涩的内容间,恍惚般地失去了让人信仰的力量,变成了比过去更为虚无缥缈的存在。坂口安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喊出“日本人以及日本本身必须堕落”这样的口号。

 

能够得以被称之为堕落,必然起始于崇高之处。对于彼时的日本人而言,那些崇高的存在便是天皇制、武士道、还有诸如寡妇守节的社会道德,都是一度叫人英勇而无所畏惧的言辞。

人类无法成神,但是却可以让人向被唤作神的存在顶礼膜拜。所以日本的政治家选择了天皇制,一如别的国家选择了他们的国父、他们的箴言还有那些冠以民主自由之名的口号。在他们向这些崇高的存在躬身时,他们就创造了一种权力,拜服在崇高脚下的权力。这种权力,反过来让千千万万的子民也拜服在他们脚下。

政治家们敏锐地觉察到了人的渺小与卑劣,如果放任,他们就会在危险面前逃跑,就会顾虑身后家里的爱人。当他们转身逃跑的时候,或许他们能够逃过一劫,但对于政治家而言,他们的权力高塔就已宣告崩塌。

 

于是日本的政治家们便发明了武士道“这一粗俗至极的法则”,用来抵御人性的弱点,去塑造一片慷慨赴死的美好。

天皇制也好武士道也好,慷慨赴死也好忠贞守节也好,全都是一种仪式。三纲五常也好三从四德也好,也是一种仪式。一种防止人堕落的仪式,同时也是一种把人推向堕落的仪式。

这些仪式需要的只是我们绝对顺从的结果,不会去管我们内心究竟有多抗拒。而事实上我们自己也并不在乎我们的抗拒,因为就像武士们一样,我们所需要了解的就是行动的法则和顺应这一法则所能获取的荣誉。侍奉的主君死去不是武士生涯的结束,只是武士之名的开始,它将终结于自身复仇的道路上,完满在自己为主君而死的瞬间。

坂口安吾这样评价武士道所带来的历史意义:“历史常常会嗅到人的本性,虽然武士道道义中对人性和本能的禁锢是非人性、反人性的,但它是对人性和本能的洞察结果,在这一点上却又是充满人性的。”武士道的制定或许来自于政治家和武士而言是为了权名利益,但是却不自觉地在试图超越人本身,尽管是以一种毁坏人类自身的方式。

 

战争也是一种长久的仪式与幻觉。一如其他的仪式,战争与革命在它自身变迁的过程中裹挟着所有人建立起了一套为了战争的道德,它让人似乎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但是在结束之后却把这些理由和意义全部抽离,只留下空有一副躯壳的人类。在战争结束之后,常有人会忆起战争时代生命被全部塞满的时光,感叹于和平了无起伏般的无聊。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在历经仪式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他们熟悉且可以控制的生活。

而战争塑造的一切美好与崇高,在战争结束之后也被摔打得支离破碎。这个时候,从道德延伸出的美好想象就显得煞是可笑和不堪。战争结束后,伟大而英勇的特攻队队员回到了城市的角落,成为了锱铢必较的黑市商人。一度为战死沙场的丈夫守节、强忍泪水继续投入生产的寡妇,如同太阳升起一般自然地萌生新的情愫,展开了新的恋情。所有的美好都在堕落,同时所有的美好也在重生。

这就是先前所说的要想有所堕落,必然始于崇高之处。道德定义了现实,或者说,道德它框定了现实。它要求人们理应是什么样的。正是这样的定义,使得人和道德也背离了真实。而这种背离,却反过来构成了真实本身。顺应着这样的道路延续下去,道德最后也就背离了人本身。

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的文明和我们的制度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建立的?是让我们成为人,还是让我们不得成为人,而是要成为人以外的某种东西?

 

当人开始成为人的时候,便一直在与自己的动物性——抑或说是,与兽性作斗争。为了组织资源以换取更长久的生命的延续,为了处理生活中能解决的和不能解决的问题,在这人与人的博弈之中便慢慢发端出规则,规则演变为定式、发展成道德,不能使所有人都自觉遵守的,就化作了制度和法律。为了阐释、传播这些框架教条,我们就有了记录这些的载体和表达他们的方式,于是我们就有了文化。

无论是道德也好还是制度也好,大都是教人能做这个、当做那个、不能做这个、不应做那个,虽然它们都是为了限制人的行为,但是这种现实却都是在对人性本身十分了解的基础上而产生的,也就是所谓的“禁锢本身就是非人性和反人性的,但是洞察其本质这点又是符合人性的”。

这些规则、道德、制度、法律的存在,框定了一个人存在于一个社会应有的样子,不符合的部分要毫不留情地砍去,未达到的部分就要拼命踮起脚尖触碰到及格线。所以就有了一边哭号一边挥起砍刀的敢死队员,也有了在战败时切腹自尽一了百了的军官。这些被称之为人性的光辉或者历史的痕迹的制度或体系,可能并不仅是促使我们更加成为“人”这一理性存在,同时也是为了更加把我们拉离“人”这种生物范畴。

于是我们时常会陷入一种窘境,每一天我们都在过着超乎想象的生活,世间总是在发生与我们认知相悖、与道德相悖的事情。就像芥川龙之介在那位农民作家拿来的,记叙自己因为贫穷不能养育孩子,便将每一个降生的孩子都杀害埋在煤油缸里的故事面前被击垮一般,我们也一度被真切发生的事实给抛弃,变得无所适从。自然我们不能说这样超出想象的事实都是合理的,但是这依旧告诉我们,我们用道德和制度粉饰出来的自己是多么狭隘与脆弱。“这种被扎根于大地之上的真实生活所抛弃的事实本身同样也是一种真真切切存在的生活”。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浮华的崇高之中,道德和制度塑造出了我们的形态,划定了我们行走的范围,从而埋没了我们自己本心的心意,只是为了外界的名实而在行动。在道德的虚名里寻求我们的完满。在安吾看来,这些制度就宛若一张网不住人的网,当被缠身的人从中脱逃,堕落而出之后,就会开始报复这些社会制度。

 

堕落就近乎于这样一种脱逃。如果武士和勇士能为了身后的家园而慷慨赴死的话,为何政治家还要创立纷繁复杂、残忍的以死来绽开生命之花的发道路呢。如果我们能爱人确乎彼此相爱的话,为什么还要不允许寡妇再次结婚、甚至连故事都不得描写呢。

我们始终希望着“美”要保持到最后,不能忍受一瞬美丽之后回归的生命的真实把这份美丽稀释得再也找不见踪迹,所以我们选择了在最壮美的时候让它灭亡,把美丽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丝毫不理会在光芒熄灭前那一刻生命发出的嚎叫。
生命消逝之后就只剩下虚幻的美丽存留在人们记忆和话语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证明。而活下去却能创造出新的存在与事物,回到真正的生活里才有新的历史可以叙述。士兵终究要回到城市里,哪怕是去做一名黑市商人;天皇与帝王从王位上走下归为平民时,他们的历史才真正开始。

这就是堕落者的要去的地方,去回到人应有的本来面目。“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想要的东西就要,喜欢就说喜欢”。在把大义名分、虚名伪节虚假外衣悉数撕除,袒露真心,去追求自己本来的面目之后,才会有真实的自我以及人性的诞生。

这自然不会是一条易行的道路,褪去伪装和限制后他人眼中的自身自会显得拙劣不堪,纵使真切也会显得格格不入,将他人的坚持和美丽斥为虚伪不会引人叹服折腰,只会遭到冷眼唾弃。堕落者只能身处旷野,哪里都是前方,又哪里都无法到达。但也只有跨越旷野,才能到达真切的天堂。

如果道路尽头的天堂是彻底的自由与自在,那凭何违心哭泣地选择崇高可以到达,遵循本心地从崇高中堕落却不得进入。究竟是谁更自由,谁更真切,神来判断吗?

堕落者也要走进天堂,这是他们的反叛和复仇,也是他们为这个社会和世界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堕落者的离开所发现的新的道路,将在人们纷纷从崇高落下时化作指引,把人们引向新的方向,更能去做一个人的方向。

 

坂口安吾曾经记录下历经一次轰炸过后的东京的一瞬光景:“穿过枪林弹雨侥幸存活的人们,有的围坐在正在燃烧的自家房前,相隔一尺的地方有的人却在拼命灭火,仿佛身处不同的两个社会。”

在这一瞬间,谁才更接近文明呢?抛弃自己的家优先去帮助别人救火就伟大了吗,可是为什么我就要放弃自己的家去帮别人救火呢?这样的文化就仿佛在叫人殉教一般地以自我牺牲来成全道德,这就使人成为人了吗?如果这就是崇高,那引人的堕落的道路自是遍布山野。

所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巨大的破坏力量在安吾眼中是如此壮美而引人生情。在美军轰炸东京,军队进入城市时,安吾在东京银座的楼顶,陪着摄影师一同用摄像机记录军队进入东京的场景。在周围的世界伴随着巨响化作浓烟与尘埃时,安吾眼前的摄影师只是点燃了雪茄,尔后便开始拍摄,没有逃避也没有惊慌,这种淡然让安吾惊诧不已,也成为了他不倦赞美的对象。

除了活着,便再也没有别的期望。在舍弃了旧时光的一切道路后,新世界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期待与好奇心之中诞生。

 

坂口安吾和堕落者都期待着,期待人类能够经历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式的重生,在舍弃旧道德和旧制度之后,重新跨越地域、国家、传统,回到人类本身,重新建立一套真正回到人类本身的道德。

这样的看法虽颇有一种顺其自然或者放弃的味道,也可能是为了安抚彼时日本战后民众的心,与其被过去裹挟,不如从这些过往的崇高中堕落,回到最初的人的状态,再重新建立未来。

不过,纵使安吾再如何强调人的堕落,将善人与堕落者分而视之,他可能才是最虔诚的人的信徒,最纯粹的人性本善论者。

 

今天那些将年轻人们的道路称之为堕落、腐化的声音,正来自于那些过去崇高、现在也尚未从崇高跌落下来的存在。这种“堕落”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正是安吾所期望的,将传统秩序悉数破坏,在死去时重新建立人的信仰的堕落。

自然,没有人有底气去区分在堕落途中谁堕落中在丧失人性,谁又在堕落中重拾人性。只不过待到真正的堕落者到达终点之时,他所开启的道路,将会是未曾有人到达也未曾有人观望的道路。放弃追逐现在的落伍者将重新出现在历史之上,为人类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行将结束之际,就用《Un-Go》一集末尾那一段问禅似的对答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失去归所人工智能的风守在被问及未来的去向时,向新十郎问道:“还有我能做的事情吗?”

新十郎微微一笑,说:“我们只是活着,然后堕落罢了。”

风守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机械操控的眼睛微微睁大,肯定似地应声道:“是。”

是的。我们只是活着,然后堕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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