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不好在哪里?

首发于知乎,原问题《读完《美丽新世界》,这个世界不好在哪里?》。

2015年5月27日发布,2015年5月29日修订。


 

反极权论者常把《1984》和《美丽新世界》一同提及。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有“三大反乌托邦作品之一”的名号,另一原因是他们塑造出了两个位于不同极端的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基本上也奠定了未来相似作品所呈现出来的两大派基调。
两部作品都构建出了一个极权社会,都展现了在此之下显得不自由的人们。有意思的是,人们通常为不要出现《1984》的世界而高声疾呼,保持警惕,并且将其高举在手,视为圣经,以此为纲,一条条审视当下的社会,并以为每多一条相似之处就多一分危险,从而展开批判。但是《美丽新世界》却完全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在谈及极权社会它甚至都不会出现,说出它里面的世界到底哪不好也是言之寥寥,难见观点。
当下《美丽新世界》的出名很大程度上也并非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波兹曼在书中提及了《美丽新世界》其中所蕴含的信息过载以及过度泛娱乐化导致人们失去思考能力的危机,从而使《美丽新世界》在这层意义上名声大噪,终得以被拿来和《1984》一起提及。但那也只是《美丽新世界》里构想的一部分,而且似乎也算不上美丽新世界的核心,波兹曼引用了它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学说和论证提供一个参考和形象化的引述而已。当然,波兹曼的担忧没有错,不过那是后话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美丽新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它和大洋国的世界又何不同,为何它能有反乌托邦作品的地位,而人们却难以找到反对这个世界的理由。如果要反对,又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和动机。
下面就试着的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为何《美丽新世界》不如《1984》出名这个问题已经有相关讨论了,在此就不再赘述。可以移步此问题查看我和其他人的观点:为什么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在国内只有《1984》名气较大? – 漠伦的回答
简单来说,就是《1984》面目可憎,真实可怖。它靠恐惧、谎言、死亡来威胁民众就范,它反对和批判的东西清晰明了,很容易获得人们警醒和理解。而美丽新世界却不如《1984》明了,因为它勾勒了人们的欲望的实现。人们难以反对自己渴望的东西,因为那与自己的渴望相悖,这如同自己摧毁自己的期待。

因此分析美丽新世界中合众国的主要统治举措就尤为必要,先弄清它做了什么,满足了人什么渴望,再去看它好或不好。
一、设立等级制度,不同等级的人享受不同的待遇,从事不同工作。美丽新世界里城市人在人工培养伊始就已经被划分为阿尔法(α)、贝塔(β)、伽玛(γ)、德尔塔(δ)、厄普西隆(ε)五个等级。阿尔法和贝塔等级最高,身材大都正常且俊美,智商较高,所阅读的报刊内容繁多复杂,从事统率类、科学研究类等高级的脑力劳动,拥有享受香薰、更多的唆麻以及其它先进科技的权利。厄普西隆等级最低,身高约70cm,侏儒,外貌丑陋,智商低下,几乎没有思考能力,所阅读的报刊内容几乎都是单字内容,只从事搬运、挖掘等简单繁重的体力工作,娱乐手段几乎只有每天定额配给的唆麻,其它的科技几乎无权利享受。
二、放弃交媾妊娠,全面进行人工培育。为了维持种姓制度的纯粹性与稳定性,也为了后文提到的全面的性开放,合众国放弃了人工生殖,推行了灭绝家庭观念的手段,并通过避孕带、避孕药以及医疗控制、思想宣传的方式要求人们放弃肉身受孕。鼓励女性向孵化中心提供卵子,以补充人工培育的胚胎来源。在人工培育胚胎的过程中,根据不同的需要,培育员(条件设置员)会通过控制光照、供氧量、向胚胎注射的不同制剂等方式使各种胚胎成长为不同种姓下需要的形态。其中厄普西隆是从一个卵子里不断增殖、并经过层层恶劣条件筛选得来的,以使他们强壮而能经受高强度劳动。所有公民在60岁死去,以保证国民的更新节奏。
三、推行暗示教育。在胚胎成长为婴儿后,在培育室中,婴儿熟睡时,反复播放不同阶层对应的录音,以成千上万次低语的形式在公民的脑海间根深蒂固一系列观念,包括阶级的对立、知识的拒绝、生活的习惯等等。除此之外,还会通过传统的电击的方式,使婴儿对书籍、花朵等物品产生生理上近乎本能的厌恶感,以达到培育所需要的公民的目的。
四、禁绝不必要的知识的学习,绝迹历史。合众国查禁了福帝纪元105年(公元2058年。福帝纪元元年为1908年,福特生产出第一台T型车的年份)前的书籍,并破坏了博物馆与历史纪念建筑。不允许公民接触书籍以及之前的历史。同样,必要之外的知识的学习也被视为不必要。
五、情感操控,尤其注重批判负面的沮丧、孤独等思维,反对个人主义与个人独处、行动,反对批判性思维与怀疑思考,推行消费与享乐主义。低等种姓人在培育出来时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在高等种姓人之间是通过社会禁忌、相互监督、及时干预调节等方式实现对批判与怀疑的绝迹,包括科学思考(怀疑现有的体系)也不例外。独处被认为是不正常的,孤独更是禁句,因为独处与孤独就代表着怀疑与思考正相伴而行。提倡“新的比修补的好”,大力刺激消费,并由此去促使人们去工作。
六、性的完全开放,以唆麻为首推行欲望的全面满足。在灭绝家庭观念与人身生殖必要的基础上,全面开放并鼓励性生活,浪漫、爱情、贞洁、忠诚不复存在沦为笑谈,鼓励相互交换伴侣,推崇集体性交、乱交以在群体的性爱狂欢中达到更高层次的精神满足。同时,提供大量唆麻(一种类似于毒品、能带来精神愉悦与美妙幻觉的精神性致幻药物)、感官电影(带有大量感官刺激、不强调剧情甚至没有剧情的电影)、香薰、曼妙的装饰品、简单易懂的大量社区游戏等全方面的满足人的肉身欲望,并通过满足肉身欲望使人达到满足的方式杜绝沮丧、孤独的负面思维。(有关推行性开放政策的原因的分析或讨论,有兴趣的还请移步我的另一答案性和反乌托邦是什么关系? – 漠伦的回答

七、设立隔离区与原始人区。对于反对现有社会体制或性格不适合现有社会体制的人,发配至合众国之外的遥远海岛与世隔绝。对于非合众国公民、保持着原始部落生活习惯的原始人,进行隔离,并塑造为观赏调笑的玩物。
八、维持对福帝的崇拜,有“原始”的宗教仪式。视亨利·福特为唯一的最高的神,祈祷的姿势由划十字变为划T字。保留了聆听赞美诗进行祈祷与精神升华、狂欢的原始型宗教仪式。

 

在此试图以一段话的形式总结:

美丽新世界里的合众国,以人工生殖与暗示教育的形式,塑造出五个不同等级的公民,并为他们定制不同的人生轨迹与工作职位。合众国以亨利·福特(福帝)为信仰,采用福帝纪元进行纪年。除城市之外,还设有隔离区与原始人区,以隔离未融入社会的原始人或与合众国社会持不同见解的人。合众国推行消费与享乐主义,反对个人主义与批判性思维,通过药物、性等多种形式维持人们的欢乐。

这个大概就是美丽新世界的概况。

那么到底哪里不好呢?
在分析这个问题之前,必须要注意的一点是,这里进行评价的话语主体是我们,也就是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而非美丽新世界里的阿尔法加或贝塔减。尽管对方体系中人的意见也很重要,但是在美丽新世界的语境下作出评价的大都是出于高级阶层的阿尔法或贝塔,而厄普西隆们由于已经被睡眠暗示所洗脑,他们也不能得出我们所能认可的答案,因为那是统治者给他们、让他们说出的答案——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会思考。并且,作品中也有人提出了对这个社会的异议,原始人、阿尔法加,他们也有反对意见。基于这样的考量,在此认为因为美丽新世界的人觉得它是好的所以这个社会是好的这样的判断是有失公允的。
好坏固然是相对的,但是作为评价另一体系是否符合未来的我们的需要,仍应以现世的我们能应以我们的标准予以判断。纵使未来我们能接受的标准发生改变,也应是基于原先的秩序渐进改变的。所以,在现在的语境下使用普遍接受的指标来判断美丽新世界的好坏,是恰当的。

在这里提出以下几个问题:

你怎么能肯定你就能过阿尔法级别的生活?而不是厄普西隆?或者是隔离区外的原始人?
如果你是厄普西隆,一想到你将永远没有机会过上更有意思的生活,永远注定只有这侏儒般的身高,你的感觉是什么?
如果你想写一首诗,而题材却不被允许,被举报,被警告,甚至要把你发配至海外。仅仅是因为一首诗,你的感想如何?
如果你就是突变的那一个,拥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与思考,却又不被认可,没有出路,如果表现就只剩被剥离出社会一个下场,那你如何选择?

【想要直接找直接答案的从这往下读】

问题就在这,人们根本无法判定自己将处于哪个阶级,而且自己根本没有超越阶级的可能。这个固化的阶级规模与人选是由统治者决定的,统治者完全可以将这些阶级人选固化于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而更广大的人们有极高的概率落入金字塔的中端甚至底端。因为小说以阿尔法和贝塔群体为主视角,所以读者只会看到他们之间的生活,而容易忽略下级阶层的生活——事实上小说里也对此描写寥寥。读者只看见了光鲜亮丽声色犬马,却没看到底层阶层的单调无味。所以根本就不能理解这个乌托邦的内在社会逻辑:大部分人生来就注定要被奴役。这类型社会结构颇像中世纪的贵族社会,或者是中国的权贵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的关系,但是美丽新世界显得更为彻底,一切早已在你还在培养瓶中等待氧气与养分的时光里就已注定,你无从抗拒、无从改变。并且待你出生之后的睡眠教育和暗示教育更是要将你彻底调教为奴隶。从主观上与客观上断绝了你改变自身的可能。

这个社会的建立并没有基于所有公民的平等与认可之上。美丽新世界没有给予持反对意见者在社会之中的生存空间,而是将他们隔绝于社会之外——即发配到隔离区。公民没有完整的权利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独处、思考、写不一样的诗歌、抵触滥交、学习想要知道的东西),或是不能在社会中从事他们想做的事情。一旦基因控制出现了差错,就会被视为异端而迅速排除出社会之外。这个社会的容异率异常低下。公民们相互监视相互管理,并热衷于迫使对方改变或将对方排挤。合众国通过生殖控制、暗示教育等形式,规定了人的生存空间以及人生轨迹,规定了其所处的种姓等级与阶级。剥夺了公民(从低等到高等)选择生活形式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提升个人地位的权利,以及选择其它可能性的权利。人自身发展的可能性被彻底抹消。

归根结底,就是平等与自由没有得到保证,并不能普及到每一个人身上。

 

不能理解美丽新世界潜在的不合理之处,一定程度上说是一种视角上的“幸存者偏差”。原因正如前文所说是因为小说的视角以阿尔法及贝塔阶层为主,所以读者大都会以自己也将成为这样阶层的人去思考这个社会到底好不好。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后面三个种姓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更不会发觉自己更有可能去成为那些阶级中的一员。金字塔的上部哪能容得下那么多人,读者又凭何种自信觉得自己脚下有足够多的普通人去撑起自己?

 

这就是反对美丽新世界的理由。

我们不能接受一个有极大概率将成为奴隶的社会。我们不能接受一个阶级固化且分明、并且了无超越可能的社会。我们不能接受我们不能平等做我们想做的事和我们可以做的事的社会。我们不能接受我们的命运由他人定夺、我们的人生早已被确定、我们的可能性被抹消殆尽的社会。

这种反对,是千百年来以西方主导形成的人类共处的理应形成的架构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所造成的结果。虽然没有查阅足够的资料不敢肯定,但仍能认为东方对于美好社会的构想与西方大部分是相同的。当然,西方思想家提出的构想的确更适合作为未来大规模国家的建立基础。

我们承认在漫长时光之中、规则建立之前就已经腰缠万贯、地位颇高的人将会比我们有更高的起点,但我们要求他们与我们必须遵守同样的游戏规则。而为了使这句话作为我们社会的运行基础并得以成立,平等、自由、法治,此三样就必不可少,并且理应成熟地实现。这三个词已然深深烙进人们的心中,对于这些概念的坚守,则意味着我们求得更好生活更高地位的可能性从未消失。并且上位者从上位落下的可能性也同样存在。

我们坚守的是我们的可能性。我们必然能接受我们不出生在阿尔法、贝塔级别的家庭,但我们还有机会去攀登与超越,甚至颠覆。在存活这件事已几乎了无困难的今日,活得更好自然就成为了人们的目标。我们必须要求平等的机会去参加这场生存游戏,这是我们共存的基础。

除了政治方面的原因,赫胥黎的构想还引发了另一个方向的担忧。这种担忧并不一定是赫胥黎原本所想要表现的,但是却又是的确存在的。所以也可以认为是美丽新世界不好的一方面。这种担忧以波兹曼为代表,概括为信息爆炸以及传媒变迁过程给人类带来的颠覆与危机。

第一点危机,是担心统治者利用信息过剩与不断发展的娱乐,麻痹人民,从而建立起另一种形式的极权统治

无尽的消遣使人们无心去思考与自身相关的更复杂严肃的问题,诸如社会福利、政治等方面的相比起娱乐乏味而无趣的问题。我们担心的是人们在日益发达的娱乐中逐渐沉沦,进而丧失了思考与辨别的能力。我们不再对政治、社会报以关注与关心,对一切了无看法,只等他人灌输。我们不再思考自己的结论,而是选择自己觉得正确的结论。

而意识到这种情况与趋势下所蕴含的危机的人却仍在少数,并且总需要大声呼喊才能引起身处嘈杂的娱乐欢愉人们投以注意,甚至还要达到嘶声力竭的程度——但往往只能收到一地鸡毛、一通嘲笑。因为这可能存在危险的东西看上去是毫无危害的——无论是电视、还是网络。一个满面笑容的美丽面孔正欢迎着全世界的所有人投身于电源插头与光纤带来的娱乐消遣之中。一切创造最终为娱乐服务,曾经至关重要的公共话语的讨论变成了电视杂耍,变成了娱乐的周而复始。

这种局面在电报出现伊始就已经开始滋长,在电视出现后愈演愈烈,在互联网出现后更是脱离了控制。当学者们还没有对电视的认识论和它在人的精神上的影响乃至其哲学意义做出判断,好让大众调整自己的认知的时候,互联网就已经粉墨登场了,并且给世界带来的是比电报和电视相加在一起还要大的颠覆与影响。倘若书籍和电视在曾经还是两个独立甚至对立的媒介,那么在互联网时代这些媒介的区别与鸿沟就不复存在。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1和0共存于这个世界上某个不可捉摸的地方。从此,纯文字也变成了娱乐材料。曾经代表着最严肃话语的严谨的纯文字表述在互联网上失去了它原有的地位,而它在人们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力量却被人们用来造谣与蛊惑。

人们丧失了苦难的怜悯,连苦难也变成了娱乐。不仅仅是塞满了选秀节目的悲惨过去成了装点人的方式,人们开始以聆听别人的悲剧为乐。

当这个社会上发生的不公之事被人当做笑谈尽情享受的时候,还有什么不能当做娱乐的素材博公众一笑呢?

当公众将不公之事、政治话题当做笑谈的时候,还有什么是他们关心的呢?

当让公众们尽情欢笑、尽情满足之后,还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吗?

这就是波兹曼的担忧。当我们纵情狂欢、娱乐至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操控着我们欢笑的方式,操纵我们的焦点,然后再给予我们欢乐的同时开始索取与改变。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在我们笑着的时候,他们便开始问我们要一项小小的权利,好让我们更开心地笑。我们笑得开开心心,忘乎所以,一点一点地交出曾经誓死珍惜的东西。最后我们还在笑着,但只剩一副皮囊,皮囊之下一无所有。

 

第二点危机,更偏向于整体人类一方,更多的是基于文化层面上的危机。担心的是无止境的娱乐以及欲望的追求会使得人类停下探索的脚步而止步不前,甚至发生退化,而导致人类文明以及存续的危机。

其中的推演与第一点危机类似,即无尽的消遣使人们无心去思考与自身相关的更复杂严肃的问题,它可能包括哲学的、严肃的文艺创作的、关于人类自身的、关于社会的。社会的泛娱乐化就容易造成枯燥乏味的严肃学术研究愈发式微,甚至是使这方面研究最终都只为娱乐而服务,而丧失了其原先所具有的学术、严肃、思辨等宝贵的特质。最终使人类对自身的探寻以及前进的脚步都停滞下来,固步自封,渐渐消亡。

娱乐的脚步终究会停下,而在停下之后人们还是否具有足够的精力以及欲望去重拾这些严肃的研究——甚至它是否还后继有人,这是一个悲观的问题。

学术研究是否会像手艺人的消逝一样消亡,这个问题在今天当然是可笑的,但是在未来呢?

 

在大体分析完毕后,试着回复一下题主问题描述里的小问题。

题主的问题描述里提到“如果即使有问题和漏洞出现,也能够通过流放冰岛等手段来弥补”,这想法对于彼时的秩序可能是具有效率和能够维护稳定的,可问题是它对那些不符合培育要求的异样者来说是不公平、不平等的。这种想法就如同今天你说“先天残疾的人都应该发配到边疆地区”一样,因为别人有缺陷而将其排除在社会之外,这显然是不具有平等精神的。为何今天能够反对的事情,到了那样的未来就能坦然接受?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阿尔法加。

从海尔默兹和马克思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在意这种“被幸福”以及这种社会状态的,而与他们相同的还有许多被流放到海岛上的人。这也从一个侧面代表着这个借由基因控制与暗示教育构建起来的社会是不完美的,而且这个社会对于这些人的容忍度是非常低的。与其在这之中享受缥缈的幸福,还不如去海岛上体会暴风雨带来的真实。海尔默兹的选择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他们之中是存在在意自己处境的人的。

“被幸福”在美丽新世界的语境里是不论你接受不接受都要让你接受这个社会的一切,包括拒绝孤独、拒绝批判、拒绝肉身生育、相互关爱相互交合等等。这与现时社会语境中一般而言的“被幸福”是不同的概念,现实里的我们也远远达不到美丽新世界里那般“被幸福”的程度,所以我们现在也同样“被幸福”这个判断是错误。

在理想的社会环境中,一个人可以接受社会的主流生活方式与价值观,也可以不接受。但是无论他接受与不接受与否,只要他不作出对他人的生活产生影响的行动、不违反法律,他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无论是地理上,还是心理上。这样的社会的容错率与容异率应该是足够高的,社会提供能够让你幸福的资源、机会、手段,你可以利用他们获得幸福,也可以不使用他们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这样的社会里,人们已然沐浴在一种物质上的幸福之中,但仍可以寻找自己所认为的更真实的幸福,而这样的找寻并不会以被排除出社会之外为代价。

一定意义上说,高福利社会带来的高补贴以及各式优待,与美丽新世界里的“被幸福”是相似的。但它并不以公民交出其它自由为代价,在普遍的人身权利以及公民义务上,他们与非高福利国家的公民是相同的。国家为公民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以及公民普遍的物质生活条件的提高是一种历史趋势,但是应警惕不能以其作为交换而攫取公民的权利。

 

必须言明的是,虽然并非直接指出,但赫胥黎在再版序言中曾将美丽新世界构成的社会概括为

一个超国家的极权主义,由急遽的科技进步和原子革命所造成的社会混乱中应运而生,并在效率和稳定的需求中发展成为“福利专制”的乌托邦。

他认为,

未来的最重要的“曼哈顿计划”将会是由政府发起的大规模的调查研究,探讨政客们和有关的科学家们所谓的“快乐问题”——换句话说,使人们如何能心甘情愿于他们的被奴役。

《美丽新世界》关心的是“科学进步对人类个人的影响”。赫胥黎所担心的事情是,科技给人们带来的改变太过剧烈,倘若人们不能控制好它,它就将要求人去适应它们,为它们所奴役。
赫胥黎认为,未来的统治者将会以社会的稳定为统治的第一要义,而为了达到这种稳定,他们将不会犹豫去使用科学的方法去进行“最终的、人身的、真正的革命性的革命”。科学家们将把人类推到床上,倘若身长与床长不符,要么削短,要么拉长。最终将建成一个有效率的极权国家,“大权在握的政治老板们和他们的管理部队,控制着一群奴隶人口,这些奴隶不需强制,因为他们心甘情愿”。
这样的国家或许从功利以及效率的角度来说是完美的,但是它却是与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是相悖的,如前文所述,我们必须要求平等的机会去参加这场生存游戏,这是我们共存的基础。我们推翻奴隶社会走来,自然不能再允许奴隶社会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哪怕它以一种更舒适、更人道、更保障人身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美丽新世界》这本书所构建出来的乌托邦,便是要使人们警醒和反对的。其中的主角约翰的抗争、海尔默兹选择离开,便是对这个乌托邦的反对与批判。基于这样的考量,将《美丽新世界》作为一部反乌托邦作品,是恰当的。

若非必要,因循守旧拒绝改变是人的本能之一。这里的所因之循、所守之旧当然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更基本的,成为全人类共识的一系列道德约束,以及人类赖以建立社会秩序的共同守则。

人们无法断定未来究竟如何,所以凭借创作品的构想进行分析,排除这个不好的未来,排除那条不好的道路,从而将前进的方向逐渐确定下来。

诚然,百年前的人们不会想到今天的生活方式,他们或许也有过担忧。他们或许也在这之中进行了反抗与斗争,以纠正在前进道路上所呈现出来的不完满与不合理,这种斗争时至今日仍在持续。例如殖民地,例如人权,例如女性权益以及弱势群体、社会边缘群体的权益,例如工人的权益,例如民众的政治权利,等等。

我们期待未来是完满而光明的,但也有可能沦落为丑恶而黑暗的——不管它用多么美好的外衣包裹。可未来又是仍未到来的,我们只能在过往智者的预言中,寻找哪怕只有些许也能让我们保持清醒的断句残章,然后保持警惕,不让它误入歧途。

我们就这么一边探寻着未来的大方向,一边一点点纠正着前进道路上的偏差。我们怀着担忧与期待,不可停歇地向下一个明天迈去。这就是我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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